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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入藕花深处(2)
接天莲叶无穷碧,李俶晨练时顺手收了一盏露水,准备送去空城殿给李倓。李倓前几日便回了长安,这事瞒得住李亨,却没瞒过凌雪阁。但是为了不惊动李亨,李俶也没有声张,只是让凌雪阁三不五时悄悄去送一些玩意儿。
自那日二人说开之後,李俶成了少有的能收获李倓好脸色的人,送去的东西也都被留下了,于是李俶便日益喜欢往空城殿塞东西。只是这日,李俶刚收好露水,便听见下人通报,池清川来了。亲手克复长安的广平王已经被晋为楚王,在朝堂中如日中天,每日来拜谒之人都络绎不绝,但大多被拦在了门外。不过李俶自然给李倓的人开了捷径,空城殿的消息随时可以直接报到楚王的亲卫手里。
“什麽叫倓儿失踪了?”李俶一按桌子厉声问,“好好的人,就在你们空城殿里,能没了?”
池清川默然,也有些不解:“是。”
“没留任何书信?”李俶皱眉,脑海中闪过无数猜测。他不愿再想李倓是否又去策划了,什麽更不愿想建宁是否背弃了二人前些日子刚刚立下的诺言。更何况,如今钧天的人都不知道李倓去了哪里。
李俶安抚住池清川,并让他好好瞒下此事,只当李倓还未归京就是。
李倓没留任何消息就消失,这实在不合常理。李俶心下焦急,慢慢踱步回到自己的书房,却看到一个影子毫不客气地坐在书桌上。楚王蹙眉细细打量,此人看着像是倓儿,但似乎年岁比自己还要大些。而且来人唇色苍白,一副病骨支离的模样,哪里像那个张扬锐利的建宁王。
人影先回过了头,看向广平王的眼神沉沉的,烫得广平後退了一步。李俶试探着喊:“倓儿?”
“……嗯。”李倓愣了半刻才应到,“如今是什麽时候?”
“乾元元年。”李俶答,“你不知如今是什麽年月?”
李倓似乎呼吸都不稳,有些昏昏沉沉的,又愣了半晌才继续道:“不知道。”
李俶见他状态不好,当下也不再多问,只伸手搀住他:“先坐下。你受伤了?”
“算是吧。”李倓心下忖度,其实大概是死了。出于过往几年的习惯——李倓丶病死在广德元年的李倓即使自己也体虚,但也没把重量压到李俶身上。在李倓去世前的那两年,他和李豫就是两根残烛,谁都经不起大动静,和一碰就碎的瓷器唯一的区别就是——瓷器不碰不会碎,他们两个的身体即使好好温养着也是耗着,只待蜡炬成灰的那天。
只是如今还没中毒的李俶自然不会任由李倓自己撑着,试着揽了几下依然没把人揽到身上,便干脆把人直接抱起来走进内室:“你气血这麽虚,别逞强了。”
李倓被如今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兄长抱在怀里,一下子懵住了。直到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一声稳健的心跳,李倓才反应过来如今的李俶还是个武功高手,是曾经被杨宁夸赞过“可开宗立派”的武学奇才。一直到被李俶轻轻放到榻上,李倓突然感觉心脏一阵聒噪,连忙攥住李俶的袖子,一口气道:“我不知道能停留多久,但日後你被封为太子之後,凡是进宫必不能饮酒……不对,等等,对了丶对了,你的凌雪阁内有叛徒,叫乌夜啼,你现在立刻彻查。你现在中毒没?不能找太医了,我从江湖上给你请人。”
这一连串的话讲得李倓上气不接下气,李俶还没消化完这段话内巨大的信息量,就见李倓已经咳得不行,又连忙给人顺气:“倓儿,你慢慢说。不急丶不急,我在呢。”
以李俶的谋算,只听这几句话大概也将事情摸了个七七八八。但相较于接下来要安排下去的凌雪阁内的彻查,李俶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他贴着李倓坐下,抓着李倓冰凉的手一下下顺着:“倓儿,刚刚池清川来报,说你——乾元元年的你消失了。我猜,大抵是你与他互换了,只是原因不明。你如今身子不好,先别急。你从哪年来的?”
李倓表情凝固了一刻:“广德元年。互换……可是我已经死了。”
这下轮到李俶心率飙升了,他甚至忘了问广德元年是哪年,只知道如今面前的李倓虽然依稀年岁长了几岁,但也绝没到“寿终正寝”的时候。对正踌躇满志的李俶来说,突然被告知弟弟会英年早逝,或许确实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和李倓幼时分离,如今才刚刚说开,难道又只剩寥寥数年了吗。
“没事。”李倓感觉到他如遭雷击,用指甲掐了一下身边人的虎口,把李俶从出神里唤了回来,“最後那段日子我缠绵病榻,时醒时昏,不过是吊着一口气罢了,死了也是解脱。”
这下好了,李倓的安慰没起到任何作用,反倒直接把李俶眼泪说下来了。李俶有时候也埋怨自己为什麽脑子太好用,明明只是听了这几句话,却好像真的见到李倓在生命的最後依然挣扎的苦痛。李倓看着年轻的兄长已经积在眼眶里的泪水,反应过来自己的话好像更扎心了一点,用袖子草草在李俶的面上抹了两把把他的眼泪逼了回去,连忙转移话题:“那个,李俶,现在我们到哪一步了?”
李俶还沉浸在刚刚巨大的绝望里,一时脑子没转过来,下意识回到:“做了。”
听到这话,纵使是身经百战的李倓也愣了,苍白的耳廓登时爬上一片红,抄起榻上的抱枕就往李俶脸上抡去:“谁问你这个了,我问你李亨和李隆基快死了没!”
李俶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麽,面对如今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弟弟,面上也有些挂不住,只一手抓住抱枕塞回李倓怀里,干咳了两声假装什麽都没发生:“张氏刚被晋为皇後,你我还需慢慢谋划,伺机而动。”
建宁王理所应当地在紫宸殿待了下来。
其实以建宁王的身手,在大明宫也是来去自如的。但是奈何李豫连折子都不肯批了,也不肯松开抓着李倓的手,甚至直接宣布了第二日罢朝一天。一贯勤政辛劳的皇帝突然要求休假,惊得重臣纷纷递折子问是否圣体欠安。
李倓自然看出了李豫如今的惶惶不安,也知道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他不知道还能在这个时空待多久——更何况,他的另一个广平皇兄也还在等他回去。但愿他的失踪没有让空城殿翻了天。
此时距离他午时来到这个时空,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时辰,天也暗了下来。
李倓好说歹说,几番安抚之後,终于强行把李豫从殿内带了出来。那殿内尽是药味儿与血气,在夏天的熏陶里活像个牢笼。
“陪我走走。”李倓这样说。
李豫被李倓拽出了紫宸殿,手指还死死扣在李倓的手腕上。那脉搏年轻丶有力,带着蓬勃的生命力。他汲取着这份真实,仿佛这样能填满残破躯壳里流失殆尽的生机。
行至太液池边,荷花开得拥挤。杳杳的夜风吹着,白日的燥热也褪去几分。只有李豫攥着李倓手腕的手心依然是汗涔涔的。
“你要划船吗?”李豫没让任何人跟着,自己轻轻拨开一簇荷叶,露出残破在岸边的一条小船,几乎已经和荷塘融为一体,船体也攀上了绒绒青苔。
李倓问:“宫中怎麽会有这样一条无人收拾的船?”
李豫伸手推了一下船。这船哪怕是用最好的木材打的,也禁不住这麽多日子流水的侵蚀。此时终于有人想起了它,于是只吱呀了一声,露出青苔下已经残破的板材。
“看来划不了了。”李倓看着船底溢上来的湖水,“要不要找人再下一条新的?”
“不用了。”李豫不知道在想什麽,“本也不准备在夏天划的。”
李倓一时没跟上兄长的思路,下意识问道:“什麽?”问出口的同时他就後悔了,他几乎已经猜到为什麽这里会有一条乘不上去却也无人敢动的船。
“给你准备的。”李豫缓缓道,“我亲征邠州之前,你身子好了些。太液池边我前年便让人种好了桃花和梨花,只等来年春日带你来湖上看。”
鬓边已经有几缕白发的圣人目光远眺,落在盛夏郁郁葱葱的树木上:“後来你没等到那个春天,这船我便让人搁置在这里了。”
李倓纵使有纵横捭阖之能,此时也不知道应该说什麽。他只能定定地看着兄长。
“原来又到夏天了。”李豫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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