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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吗?”身边走来一个人,接着他的自语问道。
许伦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蒋锡辰,心里便有种说不出的安心。不知不觉,他们已在工作中相处了大半年。也不知道是天性相合,还是蒋锡辰太聪明太会做人,他对他越来越感到惺惺相惜了,跟他交谈也分外默契和放松。
比如此刻,他就明白蒋锡辰指的是什麽,并且确实被指到了内心最介意的事情。
他坦然地显露了失落,抿唇点点头:“我是刻意为师姐设计过妻子这个角色的,无论如何,她没能跟我们一起登台,都很可惜。”
蒋锡辰听了,未置一辞,只拍拍他肩头,默然陪他站了一会儿。
那短暂的时光中,他们一起面对这张海报,各自梳理彼此的情绪和感慨。末了,彼此相对望一眼,都好像想通了什麽,神情是舒阔轻松的。
蒋锡辰说:“走吧,戏就快上演了。”
晚上十点,澜华话剧院今年秋冬演出季的开幕戏《低温》,已演到尾声。舞台上灯光昏暗,连打在角色身上的光都异常弱。那光里的人侧对观衆坐在地上,竟似若隐若现一般。
这场戏的上座率爆满,两层观衆席都有加座,使得整座演出剧场异常拥挤。而随着戏推到令人揪心的末尾,空气似乎也变得逼仄。这样的环境下,走神的人感到莫名烦躁,投入的人则在无意识间挺直了脊背,紧紧盯着台上的人。
“生这回事,于我而言本是没有意义的。它束缚我,令我动弹不得;它囚禁我,使我背负牢笼的重压;它还消耗我,折磨我,取笑我,而最可恶的是——它还经常给我馨甜的错觉。”
台上的人沉吟着独白,那声音不似从嗓子发出,而像从腹腔里送出来,偏偏又经过一番润饰,修去了粗粝和洪亮,显得幽怨深邃。台词被这声音演绎,像一首诗,又像歌。
“呵。”他笑了一声,轻,但清晰。
然後他转过头,用脸面向观衆而身体不动。灯光变亮了一些,照亮他整个人。观衆席中依稀传出倒吸气的声音,还有人惊叹“好美”。的确,台上人的身形优美得惊人。
他侧坐在地,长期舞蹈的训练让他上身能够在挺直的同时,又微妙地保持一种弧度。扬起的下巴将长而优雅的脖子显露无疑,它与下颌线连接流畅,一如高超画者一笔划出的线条。幽蓝色的灯管映照下,他的气质很凉丶很轻,仿若会消失。
这令人屏息。
“我怎麽能相信生命的馨甜?我一向认为,这是骗局,是束缚囚禁我的另一种招式,无数个陷入甜蜜的夜晚我告诉自己,那不过是生玩弄我的陷阱。你们看,我是对的——”他手一转,擡起手臂,掌中握着一把匕首,“甜蜜,甜蜜啊,它给我留下的是这个。眼下,我只有这个了。”
他笑着朝远处望,伴着遥望的眼神,轻微叹息了一声,匕首被他把玩于手心间,依旧沉吟的独白台词没有悲意,却令人心弦绷成一线:“我预感我已经走到了生的尽头,这本来是我盼望的地方,但我却没有办法举起它,把自己送到对岸。”
这时,之前曾与他深谈过的医生的声音以背景音的形式,微微空灵地回荡在剧场上方:“接受自己,你就成了你的救世主。否则,就结束吧,我会祝福你,也会……想念你。”
关于医生的回忆在空气中回荡了片刻後,舞台上秦小川站起来。那身姿又与他坐着的时候完全不同了,是极其普通的丶以至有一点长久伏桌造成驼背的状态,似乎先前惊人的美丽只是幻象。
刀就在他手中,接受自己活下去,或是结束自己获取解脱,都在他一念之间。
他会怎麽选择?
舞台在这时彻底黑暗了,整座剧场中其他灯光也灭了。接着,人们听到舞台上发出一声重物轰然倒地的巨响,黑暗把这种声音放大到令人震撼的地步,观衆席中登时漏出了不自禁的抽泣声。
“他死了?”这个问题,没有人回答。
数秒钟後,舞台灯光再次亮起,场景已重新布置成这出戏开始的样子:一间教室,里面只坐着一名男学生。手持教科书的秦小川从走廊来到教室门口,擡眼去望那名学生,身形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略微停顿了。但与真正的开始不同的是,他没有再露出隐忍和自嘲的苦涩神情,而是温柔地笑了。
大幕渐渐自两边拉上,灯光也再次暗下去,戏演完了。
“他结束自己了吗?还是接受自己了?”刚才不由自主抽泣的观衆疑声问身边人。
被问的人迟疑了片刻,回答道:“看我们自己吧,不知道……谁知道呢?”
舞台不给答案,没有人知道秦小川的结局。舞台落幕了,掌声不明所以,但确信无疑地都献给了台上谢幕的人,热闹把刚才的悲凉丶压抑丶思考,全部都盖了下去——这出开幕戏大获成功了。
但只有紧紧握着蒋锡辰的手朝观衆席谢幕的谢梧知道,他掌心包裹着的是怎样的冰凉。而这冰凉宛若知道他此刻的心疼似的,反对他回予了几分力道,甚而用指尖轻轻碾磨他的手背,无声地传递出世界上最温柔的安慰与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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