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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月旅行第三天,阳光正好。我兴致勃勃地规划着行程:上午去那个在社交平台上刷屏的网红景点打卡,晚上钻进当地最有烟火气的夜市大快朵颐。
“都听你的。”江予安坐在轮椅上,翻看着酒店提供的旅游手册,头也没抬,语气是一贯的平静无波,听不出反对,也谈不上热衷。仿佛这趟旅程的主角只是我,而他是一个尽职但抽离的陪伴者。
网红景点果然人潮汹涌。
精心设计的布景前挤满了拍照的游客。江予安成了我专属的摄影师。他操控轮椅的角度异常灵活,总能找到相对人少又出片的位置。
他举着我的手机,神情专注,甚至带着点专业人士的严谨,耐心地指导我:“头稍微向左偏一点…好,看镜头…笑一下,自然点…对,就这样。”
他的声音透过喧闹的人群传来,清晰而温和。
镜头里的我,在他的指挥下笑得灿烂。他拍的照片构图巧妙,光线精准,把我拍得格外好看。
“换我帮你拍!”我拍够了,兴致勃勃地想去拿他手里的手机。
“不用。”他几乎是立刻拒绝,动作自然地将手机屏幕锁上,放回轮椅侧袋,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不爱拍照。”
又是这样。他总是把自己隔绝在镜头之外,隔绝在那些可以被记录、被分享的快乐瞬间之外。
“哦…”我有点失落,但没再坚持。心里却憋着一股劲儿:你不让拍,我还不能偷拍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行程里,我的手机镜头开始悄悄对准他。
在那些他以为我没注意的瞬间——当他专注地看着远处的地标建筑,当他低头查看轮椅轮胎是否卡住石子,当他在树荫下安静地等我挑选纪念品…我飞快地按下快门。
在我的偷拍镜头里,江予安呈现出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对,平静。不是冷漠,也不是忧郁,就是一种深海般的、不起波澜的平静。
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好看的线条,却照不进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
偶尔,比如在我拿着难吃的特色小吃硬塞给他,他皱着眉头勉强尝了一口时;或者在我被某个搞笑的街头表演逗得前仰后合,转头看向他时,他也会配合地弯起嘴角,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但那些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表面漾开一丝涟漪,转瞬即逝,从未真正抵达眼底。
那不是自内心的愉悦,更像是一种礼貌的、疏离的面具,一种为了让身边人安心的表演。
路上遇到些小插曲。
买饮料时,一个背着大包、满脸焦急的外国游客拿着地图过来问路,磕磕巴巴地说着英语。江予安立刻停下,耐心地倾听,然后用清晰、缓慢、音标准的英语为对方指明方向,甚至贴心地提醒对方注意某个路口容易走错。他的态度温和有礼,耐心十足。
在拥挤的小摊前,摊主手忙脚乱算错了钱,多收了我们一点,他也只是平静地指出,语气没有丝毫责备,甚至还安慰了有些慌乱的摊主两句。
他对陌生人、对外界,总是保持着这份恰到好处的温柔与涵养。
然而,这份温柔,似乎从未惠及他自己。
景点里有些路段为了追求“自然野趣”,地面铺设了凹凸不平的鹅卵石或粗糙的木栈道。江予安的轮椅虽然性能优越,但颠簸依然剧烈。有好几次,在剧烈的晃动中,他原本放在踏板上的脚,因为无力控制,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脚踝甚至脚背直接蹭在粗糙冰冷的地面上,拖行了一小段距离。
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依旧专注地看着前方,或者平静地和我说话!
“江予安!你的脚!”我惊得心脏都漏跳一拍,赶紧蹲下去。
他这才像被惊醒一样,低头看了一眼,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然后,他极其随意地、甚至带着点粗暴地弯下腰,单手抓住自己那只毫无知觉的小腿,像拎起一件没有生命的重物一样,用力一提、一甩,就把脚“捞”回了踏板原来的位置。整个动作干脆利落,甚至透着一股对自己的不耐烦。
仿佛那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一个偶尔会掉链子的麻烦附件。
“你干嘛!”我被他这满不在乎的态度激怒了,一把拦住他想要继续转动轮椅的手,再次蹲下去,“蹭到地上了!快让我看看有没有破皮!”
“没事。”他试图推开我的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感觉不到,看了也没用。”他试图转动轮椅继续前行,带着一种急于摆脱这种“麻烦”的迫切。
“感觉不到才更要看!”我固执地抓住他的轮椅扶手,不让他走,强硬地俯身去检查他的脚踝和脚背。
果然!脚踝外侧的皮肤已经被粗糙的地面蹭红了一大片,有些地方甚至隐隐渗出了细小的血丝!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都破皮了!还说没事!”我抬头瞪着他,又心疼又生气,“感觉不到疼,难道就不会受伤了吗?感染了怎么办?”
他低头看着我蹲在他脚边,看着那片刺目的红痕,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的情绪——有被关心的无措,有暴露脆弱的难堪,或许,还有一丝对自己这具“不听话”身体的……深沉的厌弃。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别开了脸,望向远处喧嚣的人群。那侧影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沉默而孤独。
那层平静的面具,在这一刻,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露出了底下汹涌的暗流——那是对自身境遇的无力,是对身体拖累的厌恶,是拒绝被怜悯也拒绝被过分关注的倔强,以及一种……近乎自毁般的漠然。
他不在乎。或者说,他强迫自己不去在乎。因为在乎,只会带来更深的无力感和痛苦。
这份对外界的温柔与对自身的粗暴,是他为自己构筑的、矛盾而脆弱的生存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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