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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听外面有人轻轻叩门,大约是上夜内侍嫌他浪费催他早些就寝。无奈起身去开门,结果令他万分惊骇,门外站着的居然是孤身一人的沈徽。
容与瞬间失语,缓过神来,仍是错愕,“皇上,您找臣有事?”
说完了顿觉不妥,堂堂九五至尊要找他,不过打发人传唤一声就是,何用亲自前来,于是更加不解沈徽这是什么意思。
看他一味愣神,沈徽轻笑了一下,挥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朕来找你,你就让朕站在门外说话么?”
容与慌忙侧身让路,迎他进来。沈徽好似兴致不错,只四下打量整个房间,之后点点头,大约是满意容与收拾的尚算整洁干净。
他自顾自的坐在椅子上,顺手指着榻上让容与也坐,容与告了罪,方惴惴不安的坐下,还是忍不住问他,来找自己是否有什么要吩咐。
“朕睡不着,想找人说话儿,”他顿了一下,笑着问容与,“你这有酒么?”
容与顿时大窘,别说他没有喝酒的习惯,更别提时下正值国丧,除非他活得不耐烦,如何敢在房里私自藏酒。
沈徽也恍然明白过来,哂笑道,“猜到你不会有的,无须紧张。朕只不过是想喝点酒也许便能睡得着了。”
此时已近三更,明日卯时他还要上朝,即便现在睡着也睡不了几个时辰,容与心念一动,试探的问,“皇上想喝茶么?臣为您煮茶可好?”
沈徽想了想,点点头。容与便取了他这里最好的阳羡贡茶,原本也是他赐下的。一面煮水,一面仔细筛过茶叶,点汤之后捧了茶盏奉于他,“臣这里没什么好水,不能和阳羡茶相配,皇上讲究尝一些吧。”
抿一口,他淡淡笑道,“也罢了,味儿还算好,有些回甘的意思,正适合解朕心里的苦。”
容与忙问,“皇上近来身体不适么?明日臣去请太医……”
沈徽摆手打断他,轻声一叹,“朕的不适,太医是治不好的。”
转着手中茶盏,他幽幽再道,“容与,那天在暖阁里发生的事儿,你会不会觉得朕太过冷血了?”
容与一凛,没想到他竟会这样问,不过这个问题自己却是想过的,只可惜直到今天也没想清楚答案,实在不想骗他,只好摇摇头不说话。
沈徽撇嘴轻笑,“朕从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也觉得自己没有做错,这个天下只有交给朕才能治理好,”垂下眼,微蹙着眉,他脸上有一抹苦笑,“可惜父皇不这么觉得。”
容与不由抬眼看他,见他脱去鹤氅,里头不过穿了件素白襕袍,头发散着,一多半披在肩上,平日精干冷峻的脸在灯火下,显得有些幽暗,又好像有些柔软,垂下的眼睫盖住了眼里的神情,不过能猜得出,那对凤目里应该蕴藉着一抹深深的遗憾。
恍惚间心揪着疼了一下,容与脱口而出,“大行皇帝也是这么觉得,那日他说的很清楚,他知道,只有您才是承继大位最合适的人选。”
“是么?那为什么他从不对朕好好笑上一笑,就像……对大哥那样?为什么那么喜爱大哥,他究竟好在哪里?”沈徽忽地挥挥手,满脸自嘲,“算了,朕早就不关心这个问题了,父母兄弟,这些缘分也只是过眼云烟而已。”
可能是吧,容与无声喟叹,譬如自己那么想要抓牢这些情感,不是也在失去的时候毫无办法么?因此他无言以对。
沈徽对他的沉默没有不满,又抿了一口茶,把玩起茶盏,片刻出神之后,他低低的道,“容与,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第14章未了愿
这是沈徽即位以来,第一次以“我”这个称谓来自称。
容与在心底叹息,很想安慰他。正要开口,他忽然伸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别说朕还有个大哥,他算不上什么亲人。”
“臣没有要说这个。”容与想都没想,摇头否认,“倒是想给皇上讲讲自己的事。您曾经问过,臣是否家中长子,臣回答说还有个姐姐,皇上记得么?”
见他点头,容与继续说,“臣甫一初生就累母亲亡故,四岁时父亲离家再无音讯,惟剩下姐姐一人,那时她不过才十岁。臣家境不算好,亲戚们也不富裕,偶尔接济我们姐弟两顿,终究不是常事。姐姐为了养活我,小小年纪去大户人家做工,赚取微薄的一点酬劳。待年纪再长些,又为让臣安心读书,一咬牙把自己卖给了一个男人。臣当是年纪小,见家里日子宽裕起来,还天真的以为是姐姐能干,只看她穿戴体面,却不知背后辛酸。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姐姐是牺牲了自己来成全我。”
他说的是前世经历,无论隔了多久,也还是如昨天发生的一样,历历在目。
连同心底的酸楚亦然,轻吸了下鼻子,他接着道,“臣曾发誓要好好读书,将来有一天回报姐姐照拂之恩,让她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惜事与愿违,不过一场大火就轻而易举的夺去了她的性命。那一刻臣才真切体会,人们常说的子欲养而亲不在,是何等的伤痛无奈。”
如果时光能倒流,回到曾经三口之家其乐融融的时点该有多好,当然,也许现在那个时空里就是这个样子。
“臣有时候会想,要是她在的时候臣能多陪陪她,多关怀她就好了。倘若能重来一回,她说的话臣一定都会听,再不会为了捉弄她把虫子洒在她床上,不会扯了她的石榴红裙做旌旗玩,更加不会让她轻贱自己,耽误青春年华。只是往事不可追,臣再也没有机会了。”
容与说得很慢,一面看着沈徽的表情,沈徽也听的很认真,淡淡的问,“后来呢,你又是怎样入宫的?”
那又是另一个并不美好的故事了,属于这个身体本主的凄凉过往,容与言简意赅,“亲戚们实在养不活,臣就被卖入了宫。”
眼里漾起一星怜惜,沈徽摇头,“你一定很难过,可怎么熬过来的呢?”
容与回想刚穿越时,知道自身处境后那种伤心绝望,点头说是,“臣一度也想了结自己,可是想到姐姐那么辛苦也要抚育我,一定不想让我恣意轻生,她曾经说过,无论如何要好好活下去,那是她最后的心愿。”
“也是个苦命的人。”嘴角浮起一个苍凉的笑,沈徽道,“你和朕一样,都没有亲人了。”
容与一笑,起身为他再续了一盏茶,“不过臣尚有思念,也有亲人未尽的嘱托。其实皇上也一样,也有亲人未了的心愿等您去实现,皇上还记得么?”
沈徽眼中的神彩黯了下去,倦倦道,“你是想劝朕,替父皇完成最后的愿望?”
没有犹豫,容与点头。沈徽微微一哂,“兜了这么大圈子,原来还是想替沈彻说话,你就不怕朕生气?”
容与坦率说怕,“可还是要说。臣不是替秦王说话,是替皇上的父亲,大行皇帝说这些话,毕竟,臣也有愧于大行皇帝。”
挑了挑嘴角,沈徽不置可否,良久站起身来。容与知道他要回去了,连忙起身恭送。他只是摆手示意不必,之后平静的说,“别只记得自己欠别人的,这个世上,亦有很多人欠你良多。”
三日后,皇帝下旨,着秦王赴皇陵为大行皇帝守灵一年。虽然还是没有让沈彻进京,但也算曲线救国,完成了升平帝最后的心愿。
随后下达的另一道旨意,是擢升容与为司礼监掌印。
升了官职,做的事情却和以往差不多,沈徽如今把南书房全权交给他打理,容与也乐得清静,镇日待在里头整理文房书籍。可巧司礼监秉笔冯瑞过来找他,说按规矩选了几个小内侍伺候他,这会儿人齐了,带来请他过目。
四五个八九岁大的孩子排成一行,规规矩矩垂手站着,一声咳嗽都不闻,显见着是被调理的极懂规矩才送进来给他挑。容与见他们脸上分明还是一团懵懂稚嫩,心里一阵不忍。
“我也用不着人服侍,还是放回去各司其职吧。”
冯瑞只当他对这几个不满意,陪笑道,“要是看着都不喜欢,我再去挑一道也使得,只是您有什么要求知会一声,我也好照着吩咐办,下回保准能让您满意。”
听这话的意思,容与知道对方会错意,恐怕内务府又要为难几个孩子。又见其中一个个子最小的,虽然稚气未脱,但面庞清秀,尤其两只眼睛漆黑明亮,颇有神彩,看上去像是个伶俐的,便对冯瑞说,“太多了,我实在用不着这么些,不如留下一个,其他几个打发到司礼监供职,都还小呢,千万别难为他们,往后你多提点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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