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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向春畴（第2页）

那是同行者间，无言的信任与生死相托的默契。

此後日子，但风雪稍歇，天色尚明，陈谷雨身影便如定在田边的界石，雷打不动出现。

巡麦温养晶力，而後便与谢晚舟一同，于此荒滩展开无声之战。

沉重石块被块块撬起搬离，盘根枯荆被连根拔除，冻硬如铁的土层被铁锹艰难翻起，曝于苍白冬阳下。进度缓慢如蜗行，然见那片被寸寸清理丶渐次扩大的土地，陈谷雨心中那名为希望的火焰，却燃得愈旺。

谢晚舟亦步亦趋。

不多言，只在她奋力撬土时，递上更顺手的器具；在她弯腰搬石丶指节泛白时，默然伸手共担沉重；在她累得拄锹喘息丶额角汗气蒸腾时，默默递上一直捂在怀中尚带馀温的水囊。

他的动作细致专注，若打磨稀世璞玉。

每日繁重劳作终了，拖着几近冻僵丶震麻丶酸痛不堪的身躯回到那寒气浸透的小院时，一份无声的体贴，早已悄然备下。

竈间总弥漫着不同于饭食的丶浓郁辛涩的药草香气。

半人高旧木桶仔细刷净，稳置避风角落。桶内泰半深褐色药汤热气氤氲，驱散竈间寒意。

药汤色泽深沉，水面浮着几段难辨的根茎干叶，散发驱寒活络丶缓解筋骨疲痛的独特气味。

水温总是恰到好处，滚烫却不灼肤。

谢晚舟从不多言。

只在她拖疲躯入院时，默默将干净软巾与替换里衣置于竈间门边小凳，旋即转身照看安安，或收拾院中散具。

那升腾热气，那浓郁药香，便是他每日无声的宣告。

陈谷雨望着那桶热汤，冻得几乎失觉的手指微蜷。

无庸辞费，这份体贴如冬日最熨帖的暖流，精准注入她酸痛的四肢百骸。

她褪下沾满泥污冰屑丶汗湿冻硬的厚重外衣，将冻得通红几近麻木的身体缓缓浸入滚烫药汤。

“嘶——”

滚烫与刺骨冰冷于肌肤相接刹那激烈交锋，带来短暂强烈刺激。旋即，难言的舒泰感如温柔潮水，自足底迅漫全身。紧绷如铁的肌肉在热力药力双重作用下渐次松弛，寒气侵入的关节仿佛注入暖流，发出细微舒展之声。

冻土石块震麻的手臂虎口，亦在这温热包裹中渐复知觉。

白昼与冻土顽石搏斗的每一分艰辛，似都在这氤氲热气中被缓缓融离。

竈间柴火在土竈里噼啪轻响，更衬得这一方被药香温暖包裹的小小天地，如隔绝外界所有寒意的避风港。

他看着她寒风中冻得通红丶甚至被粗具磨破皮的手，看着她额角汗水凝霜又化留下的湿痕。一种无声深沉的情绪在他眼底沉淀翻涌，早挣脱所有枷锁，丝丝缕缕丶无孔不入地缠绕于她每一次挥锹的弧光，每一次用力绷紧的脊线，每一次浸入药汤时那微不可察的放松叹息里。

根本无处遁形，亦无需再藏。

陈谷雨非顽石。

谢晚舟那沉默却无处不在的关切，从田间援手至眼前每日准时备好的热气药浴，那几乎凝为实质丶自眸中流淌出的专注与……某种炽烫，她感知得真真切切。

那温度，足可融化冻土。

每当他指尖因递物短暂擦过她冰凉手背，每当她喘息间歇接过水囊迎上他凝望目光，一股陌生暖流总会裹挟细微却清晰的悸动，瞬间窜过她四肢百骸。

她甚至能感到，内心深处那被刻意冰封丶名为情愫的种子，正在这无声暖意包裹下悄然松动，欲破冰而出。

然，正当那悸动欲冲心防丶药浴带来的慵懒舒适令她心神微弛的刹那——

她总会下意识微侧开脸，避开竈间门口可能出现的丶他那过于灼烫专注的视线。

身体于滚烫药汤中不自觉绷紧一瞬，指节无意识收紧，似欲抓住桶沿稳住心神。

那粗糙木缘，瞬成开啓记忆深处最幽冷囚笼的钥匙！

眼前氤氲热气仿佛化作素缟垂天的冰帷，滚烫药汤亦变作灵堂摇曳的烛火！

冰冷刺骨的檀香气似再度钻入鼻腔，粗粝麻布孝衣摩擦颈项的触感清晰如昨。

新婚不久，夫婿骤逝的噩耗，灵前立誓守孝的决绝……

身为高门贵女，守孝未满便沉溺于这由他带来的丶身与心的双重暖融。

非惟愧对亡者魂灵，更是对己身德行的最大亵渎！

此念如淬寒锁链，瞬间缠绕收紧，勒死她刚刚萌动丶因舒适而松懈的心房。

她猛吸一口带着浓重药味的湿热空气，似欲将那因他靠近而悄升的暖意丶那心头细微却危险的涟漪，连同药浴带来的极致放松，一并摁灭在心底最冰冷坚硬的角落。

他静立竈房门外，寒风吹动他半旧的衣袍。

里头氤氲的热气与水声细微，皆落在他耳中，更落在他心头。

他何尝未察觉她那一瞬的松懈，又何尝未感知那水中悄然漾起丶又急速被她自行摁下的涟漪。

他曾是高门公子，规矩礼数刻入骨髓。

国丧期严，孝服未除，纵有万千心绪，亦只能凝于眼底，束于胸间。

此刻，靠近是错，言语是错，连眼底藏不住的热切都是错。

他所能做的，唯有将这份滚烫的心意熬煮成驱寒的汤药，将无声的守候化作每日院中清扫的积雪丶竈膛里添续的柴火丶以及这桶永远温度恰好的药汤。他微微垂下眼帘，将眸中所有翻涌的波澜尽数敛于沉寂之下，转身悄然没入院中清冷的暮色里。

守护之意，有时远比靠近更需要克制与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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