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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等沈长风回话,两只白影闪过花丛,一左一右飞速逃去,沈察礼啊了一声:“我的兔子!”继而追着其中一只跑去,回身一看,另一只正从沈长风脚边窜进了屋子,急道:“别光看着,快帮我抓兔子啊!”
还要拄拐走路的沈长风:……
他认得这两只兔子,是林家送来给林媚珠养的。从前午後,她喜欢坐在庭院的葡萄架下,将兔子放在膝上,轻轻抚着时不时抱起来吸两口,待摸够了,她便将兔子放到地上,嘱咐小孩别玩疯了记得回家一样,拍拍它的头:“去吧,别跑远了!”
有时他下值的时候,那两只兔子就在庭院里刨土嬉戏,见人来了竖起耳朵望了望,认出是自己复又低下头去。
林媚珠偏头睡在躺椅上,两腮泛着飞霞,额角略微带着汗意,几缕鸦青发丝贴着鬓边落到颈边,樱红两瓣唇轻轻翕动着呓语。他放轻步子,想凑近去听她梦话,嗅到细细甜香钻入骨缝里。一时便忘了来意,俯身轻轻含住她的唇。
林媚珠嘴角荡开两个小梨涡,尚未睁眼便认出了他身上的气息,她轻轻仰着头,抚着他脸,美目微睐,回应似的啄了啄他的唇。她笑着,而後掀开眼帘,就这麽安安静静望着他不放,她看得那样专注那麽用心,像是用目光将他的样子一笔一划勾勒下来,藏在眼里藏在心底。
她没有说话,可他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惊喜,看到了柔情蜜意,看到了满腔未曾明说却炙热饱满的爱意。他头一次知道,原来幸福可以这麽简单,简单到只需要她的一个眼神。原来有人等着自己回家,是天底下最幸福快乐的事。
每每闭上眼,她的喜怒嗔痴便浮上心头,叫他欲罢不能,叫他心痒难耐。
雪落个不停,止不住势,疯了一样没完没了。
再睁开眼,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房里摆设一如往常,素雅洁净,书桌上搁放着本翻了一半的书册,香案针线篓里有三两只打好的络子,梳妆镜前簪钗眉黛仍在,仿佛她只是有事出门,马上就能回来一样。
那只兔子在林媚珠时常坐的玫瑰椅下绕着圈子,似疑惑为何没有人像往常一样将自己抱起,直起身子扒着搭脚往上张望,又跑到她常待窗前小榻来回探寻。
沈长风目光跟着兔子跑遍空荡荡的屋子,怅然若失。
卧病在床这十几日,他也曾告诫自己忘了她,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他还这麽年轻,以後想找什麽样的女人没有?结果呢?他抚着她用过的尖毫,阅过的书卷,在残留香烬中寻找她曾存在过的印记,他如同中了蛊毒一般贪婪地回忆着和她的过往,又在回忆中一次次痛苦挣扎丶悔不当初,他试过不让自己想她,现实却是他还不敢直面她的离去,甚至连进她的房门都要一只兔子壮胆。
只是一个女人罢了,可当那个人变成了林媚珠,一切又不一样了。
沈仲达骂他颓败萎靡,说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可他好像也不想当什麽大丈夫,他只想当林媚珠的丈夫。
窗边汝窖美人觚里芍药已谢,粉瓣委地,狼藉于梨木案头。沈长风认出,这是琼林宴那日,她抱在怀里那束花枝,那时他气得要愤起杀人,她就用一朵花儿将自己哄回了家。
名花衆多,她却独爱芍药,她就如同一株饱满浓烈的芍药,爱得轰轰烈烈,将火热的心熬成蜜捧到跟前来;要走时,便连一片残瓣都不肯留给旧枝,宁可叫整朵花摔得粉碎,也要在尘土里碾出个干干净净的决绝。
风卷起残红,案头凋零花瓣打着旋儿,一张泛黄的宣纸随之翩然落地。
是那张放妻书。现下木已成舟,他也不用掩耳盗铃般无视它了。他将对折的宣纸打开——却是一张白纸。
沈长风轻轻“啊”了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哪里是什麽放妻书,她用一张白纸试探自己的态度,她熟知他的骄傲和怯弱,将他吃得死死的,吃准了自己不敢也不会打开这张所谓的放妻书。她料定自己不肯放手,所以转头去找了李婕宜,不给自己任何回旋的机会。
难怪!难怪她知晓自己不同意和离之後还能那般淡定!她早就想好了别的退路!难怪李婕宜会那样及时地出现在猎场,难怪李婕宜能事先预知他的计划逼得他换马!沈长风回想起湖畔扁舟朝林媚珠回禀的人,连骂三声:“叛徒!叛徒!叛徒!”
他最忠实的下属竟成了奸细,早早将他卖了干净!
他心中骤然升起巨大的悲愤,三两下将那张白纸撕得稀巴烂,将桌上纸墨笔砚一并扫落,大力踹翻跟前桌椅,他浑身上下肌肉鼓涨着跳动着,因用力过猛伤口再度崩裂,发出哧哧的轻微细响,汩汩鲜血迅速将缚带染红。
腥甜涌上喉头,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嗬嗬嘶哑的咳声犹如风烛残年的老风箱。沈长风眼里烧着熊熊怒火,心中又痛又痕,这个女人!这个狡猾的丶可恶的丶无情的丶冷酷如厮的坏女人!他要将她留下的一切印记全部毁坏丶烧了个精光!
她的书卷画册丶她的妆奁镜台丶她的绣绷织品,还有这件他煞费苦心给她做的缂丝金雀衔花大氅——这个狠心的女人,甚至借着守孝的名义不肯穿一次给他看!
沈仲达听说沈长风醒来後破天荒地出了门,又听说他敲诈勒索盐商,决定来敲打敲打他,叫他夹紧尾巴做人别再给自己惹事。去了清晖堂,方知沈长风并未回来,一问才知道人还未回,率只能冒着风雪骂骂咧咧地往苹香坞寻人。
沈仲达走到半道,便听到那头厢房像要拆房子一般好大的阵仗,脸色跟着变得难看起来:他又在整什麽幺蛾子?房子坏了不还得花钱修葺?他是不知道这些天自己花了多少银子打点上下?还嫌不够败家是吧!
这般想着,沈仲达怒气冲冲地加快了脚步,及到了苹香坞,发现无人掌灯,黑黢黢的,心中更是不悦,骂人的话到了嘴边,不知怎地福至心灵先朝里头望了一眼。
一地狼藉里,有一团黑乎乎的物什格外引人注目,似乎是一张被衾堆在地上,但又不太像,被衾还要更厚些。被子中间鼓鼓囊囊隆起条长长山脊,另一头簌簌抖着,一抽一抽的模样,像有什麽小猫小狗被埋住了出不来闷着声呜呜咽咽。
沈仲达借着惨白月光看清了里头的光景,那被衾不是被衾,而是一张大氅,只是因为花色艳丽看上去有些像被子,底下也不是什麽小猫小狗,而是他的儿子沈长风。
沈仲达屏息凝神听了会儿,认出儿子好像是在哭,被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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