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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金陵,烟雨氤氲,秦淮河上脂香与酒气混杂,织就一张奢靡的网。沈府后园的梨花开得正盛,簇簇素白,如云似雪,却被这连绵的雨丝打得零落,花瓣粘在青石小径上,宛如碎玉。沈墨轩一袭云锦常服,闲适地立在“积玉轩”那扇价值千金的紫檀木雕花窗前,指尖悠然摩挲着一只汝窑天青釉茶盏。盏身冰裂纹路,精致繁复,恰似他此刻看似平静,实则暗藏算计的心绪。盏中是新贡的明前龙井,茶烟袅袅,模糊了窗外檐下那方新挂上的、御笔亲题“世笃忠贞”四个鎏金大字的匾额。那金光在雨雾中显得有些暧昧,不再耀眼,反而沉甸甸的,压得飞檐下的铜铃都噤了声。
不过月余前,万寿节上,圣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这块匾额赐予他,赞他“督办海运,体国公忠”。那一刻,他沈墨轩站在丹墀之下,只觉得半生辛苦钻营,终至巅峰,眼前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这沈府庭院深深,每一片琉璃瓦,每一根楠木柱,都浸透着他沈家三代经营漕运、乃至他近年执掌海运事务所积聚的财富。库房里堆着绫罗绸缎,地窖中藏着金银古玩,这“积玉轩”更是名如其室,架上宋版书,案上商周鼎,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雅物。他享受这一切,并认为这是自己应得的,是智慧与手段的结晶。
“老爷,”管家沈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打断了他的思绪。沈福趋步而入,手中捧着一个熟悉的紫檀木匣,那是存放扬州盐引与海运相关核心账目的密匣。只是今日,沈福捧匣的手势略显僵硬,那匣子似乎也比往日沉重了许多。“扬州盐引,还有……上月海运的最终核销账目,都到了。”
沈墨轩“嗯”了一声,并未回头,只随意挥了挥手。沈福将木匣轻轻放在铺着西域绒毯的黄花梨书案上,垂手退至一旁,却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眼神低垂,盯着自己靴尖上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泥渍。
沈墨轩终于转过身,目光掠过那木匣,心中莫名闪过一丝烦躁。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已然微凉的茶,那清冽的苦味未能压下心头悄然升起的滞闷。窗外,雨声渐沥,敲打着荷叶,声声入耳,竟有些扰人。
直至子夜,书房内烛火通明。沈墨轩挥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坐在案前,开启了那只密匣。里面是厚厚几册账本,封面是普通的蓝布,内里却用极细的工笔小楷,记录着常人无法看懂的符号与数字。这是他与几位“盟友”之间的秘密,关乎每年数百万两白银的流向。
初时,他只是想在漕运改海运的庞大工程中,为自己、也为沈家多攫取一些保障。海运风险大,风波险恶,多留些银钱打点上下,打点那些如狼似虎的监察御史、户部胥吏,乃至宫里的宦官,总是没错的。圣意要求节省漕运开支,他做到了,上报的数额令龙颜大悦。而实际节省下来的,远比上报的要多。这多出来的部分,便成了无主之财,悄然流入了他们几人精心构筑的渠道。
一开始,只是区区数千两,用于“打点”,他尚且心惊胆战,夜里难以安枕。然而,一次次的成功,一次次的化险为夷,甚至因此得到了更大的权力和皇帝的赏识,那点不安便如同被投入洪流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泛起,就沉没了。欲望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再难关闭。数千两变成数万两,数十万两……他开始习惯这种轻而易举获取巨额财富的方式,开始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他扩建府邸,购置田产,收藏古玩,结交权贵,每一笔开销都挥霍得心安理得。他告诉自己,这是他用智慧、用风险换来的,是他应得的“辛苦钱”。
他翻动着账册,核对着最新的入项。去年漕粮改海运,据上报节省帑银六十万两,龙心大悦,特赐匾额嘉奖。而实际……他指尖停留在一行用朱笔略微加重了的数字上——实际节省,接近九十万两。那多出的三十万两,除去必要的“打点”和分润,尚有近半,十五万两白银,经由数次辗转,最终流向的终点,是浙江某处名不见经传的山庄。山庄的主人是谁?账册上只有一个模糊的代称,“隐翁”。
沈墨轩的眉头蹙紧了。这笔钱的去向,他有些印象,是户部侍郎李崇义极力主张的。李崇义,他多年的“盟友”,也是在画舫中与他共饮,定下这“瞒天过海”之计的核心人物。当时李崇义抚着美髯,笑道:“墨轩兄,海运虽险,胜在……天高皇帝远,无人勘核。这省下的银子,躺在官仓里是死物,拿出来,便能钱生钱,利滚利。你我兄弟,也好为日后致仕,谋个富家翁的前程。”
前程?富家翁?沈墨轩当时被那描绘的美好前景所惑,加之对李崇义的信任(或者说,是对彼此利益捆绑的信任),便点了头。如今看着“隐翁”二字,他心头那点不安再次浮现,如同阴沟里的水泡,咕嘟一声,又冒了出来。这山庄,究竟做何营生?十五万两白银,不是小数目,足以武装一支私兵,或者……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背脊一阵凉,书案上那盏做工精巧的银质灯树,烛火跳跃了一下,映得他脸色阴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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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最后一次与李崇义在画舫密会。丝竹管弦,曼舞轻歌,掩盖了他们的低语。李崇义向他敬酒,袖口沾染了酒渍,他拿出自己随身携带、印有家族徽记的私印纸巾擦拭,李崇义接过,端详片刻,笑赞:“好精致的纹样。”当时只道是寻常客套,如今想来,那笑容里是否别有深意?
“砰——”
一声惊雷毫无征兆地在夜空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沈墨轩手一颤,指间拈着的一页账纸飘落在地。案头那座他珍若性命的宣德炉,炉腹内的沉香灰被这雷声震得簌簌落下,在名贵的绒毯上洒下一小片灰白。
他俯身拾起账页,指尖触及冰凉的地板,那股寒意似乎顺着指尖,一直蔓延到心里。窗外,雨势骤然转急,倾盆而下,砸在瓦上、石上、荷叶上,出哗啦啦的巨响,仿佛天公震怒,要涤荡这世间的一切污浊。
一、朱楼宴宾客
尽管心中埋下了不安的种子,但表面的荣华仍需维持。半月后,恰逢沈墨轩五十寿辰。沈府广请帖,宴开百席,遍请金陵城中有头有脸的官员、士绅、富商。他要借此机会,再次向世人展示沈家的权势与富贵,也好冲淡心中那日渐积聚的阴霾。
这一日,沈府张灯结彩,车马盈门。从府门到正厅,一路铺着猩红地毯,两侧摆放着应季的奇花异草,香气袭人。戏台上请的是金陵最好的戏班,正咿咿呀呀唱着《满床笏》,那讲述郭子仪七子八婿皆位极人臣、寿诞之期笏板堆满床榻的故事,此刻听在耳中,格外应景,也格外……刺耳。
沈墨轩身着御赐的蟒袍,满面红光,周旋于宾客之间。觥筹交错,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他手持一只西域进贡的琉璃盏,盏中琥珀色的美酒荡漾,映照着厅内璀璨的灯烛,流光溢彩。他举盏向众人致意,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真诚、或谄媚、或嫉妒、或敬畏的脸,心中那份因财富和权力而带来的虚荣感再次膨胀,暂时压下了对“隐翁”和那十五万两白银的疑虑。
“圣上眷顾,沈公才干,乃我朝栋梁啊!”
“沈大人此番督办海运,利国利民,功在千秋!”
“这沈府气象,真乃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
他微笑着,一一回应,享受着这众星捧月的感觉。这就是他追求的生活,这就是他贪婪半生换来的成果。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琉璃盏,那冰凉的触感让他觉得真实而满足。人皆贪婪,他对自己说,若无贪婪,何来进取?何来这眼前的一切?他不过是比常人更懂得如何将贪婪转化为实际的利益罢了。
然而,就在这满堂喧闹、气氛最酣畅之时,府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夹杂着甲胄碰撞的铿锵之音,由远及近,迅压过了戏台上的笙歌与席间的笑语。宾客们愕然回,只见把守府门的家丁被人粗暴地推开,一队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如一把利刃,骤然劈开了这浮华的盛宴。
为一人,身形魁梧,面色冷峻,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手持琉璃盏、笑容僵在脸上的沈墨轩身上。正是锦衣卫指挥使,程烈。
满场寂然,落针可闻。戏台上的锣鼓声不知何时停了,歌姬舞女瑟缩着退到角落。方才还喧闹无比的大厅,此刻只剩下锦衣卫靴底踏在青石地上的回响,以及一些女眷压抑不住的、细碎的抽气声。
程烈大步走到沈墨轩面前,并未行礼,只是微微抬手。他身后一名锦衣卫千户上前,手中并非捧着寿礼,而是托着一个明黄绸缎覆盖的托盘。程烈伸手,猛地掀开绸缎,底下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卷黄绫诏书,以及一柄出鞘三寸、寒光闪闪的绣春刀。那刀尖,正挑着诏书的一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程烈的声音不高,却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铁钉般砸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户部侍郎沈墨轩,受朕重托,督办海运。本应体国公忠,克勤克俭。然其贪墨营私,欺君罔上,与户部侍郎李崇义等勾连,侵吞国帑,数额巨万……罪证确凿,天理难容!着即革去所有官职功名,抄没家产,押入诏狱,候审待决!”
“哐当——”
一声清脆至极的碎裂声响彻大厅。
沈墨轩手中的那只琉璃盏,终于未能握住,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那琥珀色的美酒四溅开来,如同他此刻迸裂的肝胆,也如同他瞬间崩塌的荣华富贵。碎片映照着四周惨白的脸孔和摇曳的灯影,真真应了那句“金樽玉碎”!
他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又抬头看向程烈那毫无表情的脸,最后目光落在程烈腰间悬挂的一枚玉佩上。那玉佩的纹样……他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一只蟠螭衔芝的图样,与他那枚从不离身、曾借给李崇义擦拭酒渍的私印,一模一样!
李崇义!
是了,定然是李崇义!那“隐翁”的山庄,那十五万两白银……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局?一个将他沈墨轩置于死地的局?还是说,李崇义见事不妙,抢先一步,将他卖了个干净,以求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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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出嗬嗬的怪声,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头。他看着满堂宾客,那些刚才还在对他谄媚微笑的人,此刻大多面露惊惶、鄙夷,或悄然退后,与他划清界限。世态炎凉,竟至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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