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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沙盘（第1页）

市立医院沙盘治疗室

张海浪高大的身躯立在窗边，背脊宽阔，像一道沉默的屏障。他半蹲在珑月的沙盘旁，粗糙的手指轻轻拢了拢她渔夫帽下泄出的几缕白金色丝，声音压得又低又缓，轻声哄着珑月。他指了指沙盘里那片深蓝色的塑料“海水”。

珑月没有回应，覆盖淡蓝薄膜的眼睛空茫地穿透空气，投向一个无人能及的虚空。她只是紧紧地抱住了怀中那本边缘磨损的旧写本。水母玩偶安静地靠在她身侧的椅面上，柔软的触须垂落下来，深邃的蓝色在日光灯下显得干净而柔软。

沙盘桌旁的小推车上，琳琅满目地堆放着各种微缩模型：色彩鲜艳的房屋、形态各异的树木、憨态可掬的小动物、各种交通工具、形态各异的塑料人偶…宛如一个微缩世界的素材库。然而，珑月对这些丰富多样的选择视若无睹。

她唯一会做的，就是伸出那只苍白冰凉的小手，在推车最不起眼的角落，精准地拿起一个不起眼的、棕黄色的、顶部带点尖角的塑料小高塔——那是沙盘室里最接近灯塔形状的东西——然后，将它孤零零地放在沙盘中央那片深蓝色塑料“海水”里。

仅此而已。

这便是她每次沙盘游戏的全部内容，像一个固定的仪式。

张海浪默默地看着她完成这个动作，心头的沉重感如同冰冷的铅块。他直起身，退后一步，背脊倚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目光依旧紧紧锁在珑月身上，如同守护着深海中唯一的微光。柳风庭刚被沉海，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都让他本能地绷紧神经。他的警惕是弥漫的，如同无形的雷达，扫过室内每一个进入者，评估着潜在的风险。

此刻门被推开。

温澜的身影走了进来，穿着宽大烟灰色义工马甲，脸上带着护士长最欣赏的那种恰到好处的乖巧笑容。她没有直接走向窗边，而是先走向忙碌的护士长。

“阿姨，毛巾补好了，放这边可以吗？”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属于好学生的妥帖。

“哎，放那边架子上就行！澜澜真勤快！”护士长正忙着给一个哭闹的孩子擦手，头也不抬地应道。

温澜依言放下毛巾。这时，她才仿佛不经意地看向窗边的方向，目光落在那个安静得如同人偶的白金小女孩身上，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一丝符合年龄的、带着点怯生生的好奇和关切。她没有贸然靠近，而是转向护士长，声音放得清晰而礼貌：“阿姨，那位小妹妹…就是您之前提到过的、特别安静的小朋友吗？她好像只喜欢那个小塔？”她的目光扫过沙盘里那个孤零零的棕黄色小塔模型。

护士长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是啊，珑月。每次来都这样，就放那个，别的什么都不碰，也不理人。她叔叔陪着呢。”她朝张海浪的方向努了努嘴。

温澜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理解和一点跃跃欲试的神情。她转向一直沉默守护在墙边的张海浪，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停下。她微微仰起头，乌黑的眼睛清澈地看着张海浪，声音带着九岁女孩特有的清脆和一丝恰到好处的认真：“叔叔您好，我是温澜，是这里的周末小义工。护士长阿姨说，我是‘儿童心理互助小组’的成员，经过简单培训的。”她特意强调了“小组”和“培训”两个词，听起来像是医院组织的正规活动。

护士长在一旁适时地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赞许：“是啊，张先生，澜澜这孩子特别细心懂事，是我们特意挑选加入这个小组的，就是想试试看能不能让同龄人更容易接近像珑月这样特别内向的孩子。她们年纪差不多，也许…能有点不一样的效果？”她看向张海浪，眼神带着征询和一丝职业性的希望。

温澜立刻接上护士长的话，目光恳切地看向张海浪，声音放得更软了些，带着一种纯真的善意：“叔叔，我能试着跟小妹妹说说话吗？也许…我能帮上一点点忙？”她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种属于孩子的、想要帮助同伴的真诚愿望。

张海浪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温澜的脸。那张脸…那种模糊的熟悉感再次浮现——便利店雨夜，那个蹲在月月面前的身影！真的是她！他心头警铃微动，但护士长的介绍和眼前女孩坦荡清澈的眼神、以及“医院组织的小义工”、“心理互助小组”这些听起来很正规的名头，瞬间冲淡了他大部分的疑虑。

可一个经过医院筛选、组织起来的九岁小女孩，能有什么威胁？尤其是护士长还在一旁看着。也许…护士长说的有道理？同龄人，说不定真能打开月月那扇紧闭的门？一丝微弱的希望压过了残留的警惕。

他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些许，脸上那层生人勿近的冷硬也缓和了一点。他看着温澜那双清澈的眼睛，终于缓缓点了下头，声音低沉但不再那么戒备：“…行。麻烦你了。小心点，别吓着她。”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珑月，但那份针对温澜的、如同实质的压迫感已经消散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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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谢谢叔叔！我会小心的！”温澜脸上立刻绽放出感激和雀跃的笑容，像一朵迎着阳光的小花。她转身，脚步轻盈地走向珑月的沙盘，动作自然而流畅，没有一丝刻意和突兀。

她停在沙盘前一步之遥，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温和地落在沙盘里那个孤零零的小塔上，仿佛在认真观察。过了几秒，她才微微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珑月空茫的目光尽量平行，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一种温暖的试探：“小妹妹，你的小塔…是灯塔吗？在蓝色的海里？”她的目光紧紧锁住珑月覆盖蓝膜的眼睛，如同最耐心的猎人，等待着冰层裂开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没有回应。

珑月的目光依旧穿透她，投向虚无。温澜并不气馁。她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她纤细的手指伸进自己马甲的口袋，掏出了一个东西——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用深蓝色半透明树脂做成的、精巧无比的水母钥匙扣！水母的伞盖和触须纤毫毕现，在灯光下折射出幽幽的微光，正是珑月身边那只巨大玩偶的完美微缩版！

她将这个小小的、深蓝色的钥匙扣，极其自然、极其轻柔地，放在了沙盘里那座小塔旁。微缩的深蓝水母，静静依偎着那座象征着“灯塔”的小塔。

“看，”温澜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深海最底层的絮语，只有她和近在咫尺的珑月能听见，目光灼灼地锁着那双覆盖蓝膜的空洞眼眸，“你的水母，找到灯塔了。”

声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微弱的电流穿过了死寂的冰层。

珑月那只一直搭在深蓝色水母玩偶伞盖上的、冰凉的小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食指的指尖无意识地蜷起，轻轻碰了碰玩偶柔软光滑的伞盖表面。

一个隐秘的、生理性的回应。如同深海中，一粒沉睡的孢子被特定的波长唤醒，释放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生物荧光。她的目光依旧空茫，没有焦点，身体也毫无其他动作，仿佛这指尖的触碰只是神经末梢一次微弱的自主放电。

但这已足够。

温澜的瞳孔在那一刹那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她的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沙盘边缘，仿佛在整理并不存在的褶皱。她的目光抬起，越过沙盘里那对依偎的模型，再次对上珑月那双覆盖着淡蓝薄膜、依旧空茫的眼睛。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笑意如同深海中悄然绽放的毒水母，无声地弥漫开来。她成功了。在同龄人善意的伪装下，标记已被触碰，连接已建立。无声的沙盘之上，属于她的棋局，已悄然落子。

张海浪的目光扫过沙盘，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深蓝色的水母钥匙扣依偎在月月的小塔旁。他的眉头只是习惯性地微皱了一下，这不过是一个热心小义工想帮助月月的小小尝试，一个无害的、带着童真的小道具罢了。他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珑月身上，看着她空茫的眼神和那几乎无法察觉的指尖微动，心头的沉重感并未减轻，但那份对温澜的警惕，已如同阳光下的薄雾，悄然消散。

他只希望，这个看起来善良细心的女孩，真能带来一点点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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