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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国愣住,平宜气汹汹地上前扫落诚国手里的月饼,对他说:“有病!咱们不理她!”
听着喧吵的用人围拢过来,刘妈扒开人,一扫视,便骂小星:“收拾啊!哭什麽哭。”又喊出小圆帮她拾月饼。
小星见围了这许多人,自己那些话必是被听去了,既怕且气,扯袖擦干眼泪,想:大不了被辞了。转念又想:我话真是多。该怎麽道歉?擡眼见诚国呆立着,平时厉害的一个人,这会无言又无助,好像被一根横亘的鱼刺卡了喉咙。
动静终究还是传到了前头席面上。
酒席就地翻作公堂,平宜她小人家站在桌前,直截了当地告大状。她无法坐视诚国哥受这样大的委屈,将後花园里的一字一句复述给长辈们听,话赶着话,嘴巴一松,把自己知道的编派过凭儿母子的人一个个点出来——刘奶奶丶小星丶小圆丶越秀姨……
用人们个个如芒在背,何曾想过一个花好月圆的中秋夜竟会面临失业危机。
谢家二老心知不可再纵容这等风气下去,院子赏月也不去了,留琳琅供桌独拜嫦娥。
二老坐在上首,平宜和诚国叫她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围着。
恩挺按平宜提到的名字统统叫了人来,摆开一排,竟有六七人参与其中,两个是杭州老宅跟来的——刘妈和越秀。越秀是恩挺的儿媳妇,恩挺儿子天庆也在堂,父子俩脸色都不好看了。
谢老爷开口便问恩挺是不是知情。恩挺浑然不知,又问天庆,支支吾吾承认了,听媳妇说过一两句,“我叫她莫再乱说。”他转向凭儿,“二小姐,对不住,越秀您是相识多年的,她人实在,就是爱瞎掺和,这趟她犯浑,您就擡手饶她一回吧。”
越秀也说自己错了,往後再不敢不恭顺了。
凭儿刚想开口求情,谢老爷却开口发落了:“念如今谋生不易,我与太太才纵你们许久,本想它自己揭过去。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闹到面上来了。我请各位来做事,诸位却搬弄口舌是,屡屡侮慢我家人,我是再用不起,但也无权降罪打杀。恩挺,发每人半个月俸,都遣散了。刘妈和越秀,愿意回杭州的,给她们买张票,想留在上海的自便。越秀是你儿媳,你家事,自己分断吧。”
衆人理亏,都默不做声。唯独刘妈,这些年呆在谢家比自家都要久,今日出了大门与无家可归何异?噗通跪在地上爬向惜予脚边,哭诉道:“小姐,你帮帮我吧!帮我给老爷太太求求情。我错了,再不敢了。外头连年的打仗,我又老了,出去了怎麽活啊……小姐,看在我这麽多年尽心尽力待你,你四岁时出水痘,我日日夜夜守着,我儿子在家生重病死了我都没离开你床边,我就这麽一个儿子啊!”
也许说到伤心处,刘妈哭得甚是伤心。惜予反复搀她不起,心里不落忍,便蹲下来抱着她拍背安抚。
凭儿拉着诚国向谢家二老求情,谁知诚国却不听她的,甩脱母亲的手兀自跑了出去。凭儿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旁边宁宜见状,唇语对凭儿说“我去”,便拔腿追了出去。
刘妈哭得声嘶力竭,一口气倒不上来,仰头撅了过去。衆人连忙把她擡回房里,又差人去请大夫。这场解雇大戏唱到一半不得不暂停下来。
—·—
弄堂各户人家都热热闹闹地拜嫦娥,点燃的檀香蜡烛顺着风飘得满街都是,诚国跑了不久,只待听不见背後谢家门里的那出闹剧,就停了下来,呆站在弄堂口。
宁宜追上来,在他身边刹住脚步,庆幸道:“还好……你只跑这一段,否则我都要追不上了。”
“你来做什麽?”
“那你又跑什麽呢?”
“这……”诚国不知如何回答,他胸中憋着一股气,诚然有怒火,为那些编派揶揄他母亲的人,更多的却是矛盾与窝囊。
“就算他们不拿我妈当二小姐,原也没什麽,拿我们当用人,那大家都是用人了吧,为什麽还要互相挞伐呢?我该生气,有理由生气,可见外公发落他们,他们各个低眉顺眼丶簇簇发抖,又觉得可怜。”
他与他两个弟弟不大相同,作为老大自小跟着臧克渠,言传身教,自然地对着普天之下芸芸衆生多了一份平等心。他曾经甚至耻于与王谢两家攀上关系,认为他们尽管心善,可日常生意经营丶生活起居之中也终究不免盘剥赤贫的人们,遂与他们感情越深越笃,他心里的矛盾日渐撑饱胸膛,痛苦骤烈,囿于无人开解。会此时,他总思念父亲,若他在,必得一个谜底。
“对不起。”宁宜突然道。
诚国诧异,“你何曾对我不起。”
“我早知家里有人传小姨妈的话,既是暗地里说说,也就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想来,这不就是帮凶吗?早早阻止了,也不会到今夜的地步。”
“总把错往自己身上揽,”诚国道,“不关你事。”
“你心里的那些顾虑,我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但总想要安慰安慰你。你现在苦恼的丶不解的丶忿懑的,也许是年纪还小的缘故。我们都还在读书明理的阶段呢!总有一天会自己找到答案的不是吗?”
诚国的郁结渐渐叫她疏解开了,他说:“我其实不希望他们走的。毕竟,外公外婆真是再好不过的东家。”
“可他们也是再好不过的家长。为了给姨妈,还有你们撑腰,他们留不下来。除了刘阿奶,她与姆妈舅舅感情很深,年纪又上去了,你刚也瞧见,恐怕我姆妈舍不得她出去讨生活。”
“她都认错求饶了,一个老人家,我早不生气了。”诚国说,“我是生自己的气,可你说了,道理和答案将来我自己去找,我便也没那麽气了。”
“既然好了,我们回去吧。”
两个人往回走,到家门的空地前,宁宜突然停下,仰头望月,月如银盘,“你说,当长生不老的嫦娥仙子好呢,还是譬如朝露的凡人後羿好呢?”
诚国折回到她身边,看着她望月的侧脸,问:“非得二选一吗?”
“嗯,平平让我选。”
“你选了哪个?”
“我想了想,还是选後羿吧。广寒宫在月亮上,又高又远,没有爹娘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丈夫,就算不老不死,也没意思得很。”
“那平平一定选嫦娥吧?”
“你怎麽晓得?她真选的嫦娥!”平宜惊叹,“她说‘庙里的和尚尚且父母双全有妻有子呢,不都抛却了麽。那嫦娥舍下现世一切去成仙,不是和他们一样?大道三千,行我所想。’你听,真是够我行我素吧?”
“我没想这许多,”诚国说,“明明亲姐妹,她和你似反着生的。所以反着选就对了。”
两人都觉得有趣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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