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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热闹得像锅滚粥——炭火噼啪炸裂,铁锤砸在烧红砖坯上迸出刺眼的金星,空气里浮着焦糊、汗碱与新焙陶土混成的粗粝暖香。
工匠们围着那面红砖墙,眼睛里全是精光,瞳孔映着火光跳动,睫毛上凝着细汗蒸腾的微光。
一个穿着羊皮袄的老师傅唾沫横飞,手里的炭笔在羊皮纸上画得漆黑一团:“看好了!这叫‘双膛导烟十三诀’!烟分两路,热气回旋,以后咱们西陲的驿站,冬天再也不用冻死马!”他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粗陶,袖口蹭着图纸,留下几道灰黑指印。
萧景珩站在人群外围,两手揣在袖筒里,肩膀上落了一层薄雪,绒毛般的雪粒在体温烘烤下微微洇湿布面,凉意顺着颈后细汗往下爬。
他眯眼瞧那图纸——墨迹未干,纸面泛着青灰反光,炭条划痕粗粝扎眼,而烟道转角太急,主膛口位置偏了足足一尺。
现在烧着是热乎,等烟灰积了三寸,这墙就是个随时会炸的闷炉子。
但他没吭声。
在这个只想求口热乎气的地界,真理有时候比风雪还讨嫌——风卷起地上的煤渣,刮在脸上生疼,像无数细针扎着耳垂。
他从怀里摸出一把干瘪的炒豆,嚼得嘎嘣响,脆壳碎裂的震颤直抵牙根,豆仁苦涩微咸,在舌面留下粗粝余味。
转身往背风处走,靴底碾过冻硬的泥渣,咯吱声被喧闹吞没。
路过那堆废料时,脚尖踢到一块刚出窑的试砖。
砖面青黑,火候过了,指尖抚过尚存余温的表面,烫得一缩,再触已是冷硬如铁,釉光黯淡,裂纹隐现。
萧景珩停下脚,捡起那块砖,手指在砖腹最薄弱的那条棱线上碾了碾——粗陶颗粒刮擦指腹,微痒带刺。
内劲一吐。
“咔嚓”。
砖没碎,只是那条棱线上崩开了一道极细的裂纹,像条蜿蜒的蛇,直指烟道受力最重的位置;裂口边缘泛着瓷质断面特有的冷白,细尘簌簌落下,沾在指甲缝里。
他随手把这块裂纹砖搁在墙角最显眼的石墩上,拍了拍拍手上的灰,灰末簌簌飘散,混进斜阳里浮游的微尘,混进出关的商队,头也没回。
风从背后推着他,像是要把他赶往某个注定要去的地方。
他知道,下一个冬天,还会有人冻死在驿站门口——除非有人愿意再说一次真话。
南边的瘴气比北风黏糊——沉甸甸压在胸口,带着腐叶酵的微酸与湿土腥气,吸一口,喉管紧,肺叶像被浸透的旧棉絮裹住。
林墨每走一步,肺管子都像被铁刷子剐过,咳意在气管深处翻搅,却硬生生咽下,只余舌尖泛起铁锈味。
镇子口,家家户户门楣上挂着枯黄的藤蔓束,风一吹,哗啦啦响,干枯藤条相互刮擦,出窸窣如骨节错位的轻响。
那是“墨娘驱瘴符”。
林墨站在一家客栈的窗棱前,看着那把枯草,扯了扯嘴角——草茎断裂处渗出淡绿汁液,在日头下迅变褐,散出微弱的、类似陈年药渣的苦涩气息。
这藤蔓除了招虫子,屁用没有。
但她没伸手去摘。
这世道,有时候信个假东西,心头那口气只要不散,人就能多活两天。
她住的是二楼最偏的角房。
每天清晨,她把窗台上的药罐子换个摆法。
今儿是三株艾草围着一碗醋,明儿是两钱雄黄压着干姜片——艾草茎秆挺括带绒毛,醋液清亮泛微光,雄黄粉末在晨光里泛着硫磺似的暗金,干姜片蜷曲如枯叶,边缘微翘,散辛辣辛烈的暖香。
风从窗口灌进来,带着药味儿飘进对面那户人家。
对面住着个久病的老妪,整日守着窗口呆。
她看不懂药理,只觉得那灰袍女子的摆弄好看,像阵法——光影在药罐间游移,铜勺轻碰碗沿,叮一声脆响,余音悠长。
半个月后,老妪在那药味里睡了个囫囵觉,醒来竟觉得胸口松快了,连呼吸都像卸下了千斤石枷。
她逢人便说梦见神女传艺,照着那窗台的样子熬汤喝。
林墨走的那天,镇子祠堂里已经多了块“墨门心法”的木牌。
她听着身后的锣鼓声,裹紧了那个透风的药囊——粗麻布磨着锁骨,囊中药粉随步伐簌簌轻响,像细雨敲打竹筛。
越走越远,身后那三个自称“梦授弟子”的汉子正把几筐草药往井水里倒,药汁漾开,水面浮起一层青碧油膜,腥气扑鼻。
而在千里之外的高地,另一个不愿留名的人,正用最粗糙的方式,教会孩子如何活下去。
高原的风硬得像刀子——刮过耳廓时带起尖锐哨音,吹得眼皮干涩痛,睫毛上挂满冰晶,每一次眨眼都像砂纸摩擦。
阿阮蹲在草坡上,看着底下那群牧童。
狼群围着羊圈打转,绿莹莹的眼珠子在夜里像鬼火,幽光浮动,映着霜粒在狼鬃上凝成细碎银点。
牧童们吓得脸青白,鼓着腮帮子拼命吹骨笛——笛孔边缘被口水浸得亮,笛声抖得不成调,气息短促,呼出的白雾在冷夜里迅坍缩成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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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调子是几年前阿阮路过时教的“定魂曲”,讲究节奏稳、音域平。
可那几头老狼只是晃了晃耳朵,根本不怕。
畜生精着呢,听惯了这调子,知道这就代表着“这群两脚羊怕了”——它们鼻翼翕张,喷出的白气带着野膻与血腥混杂的腥热。
阿阮捡起一块石头,在手心抛了抛——石面粗粝,棱角硌着掌心,凉意直透筋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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