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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砚舟再临(第1页)

城西老船厂路三十二号铺面,在李晚星不分昼夜的拼抢下,终于褪去了那层厚重的破败与尘埃。

墙壁刷成了干净均匀的米白色,虽然墙角高处还残留着几处水渍渗透留下的浅淡印痕,如同岁月洗不掉的旧疤,但已足够敞亮。坑洼的水泥地被仔细填补过,抹上了廉价但平整的新水泥。临街那扇蒙尘多年的木格子玻璃窗,被她用碱水一遍遍擦洗,终于透出外面灰蒙蒙的天光和街景。

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石灰水、木头刨花和廉价油漆的味道,盖住了原本的霉腐与鱼腥。小小的铺面,像个被洗刷干净、换上新衣的穷孩子,怯生生地立在这条破旧的老街上。

李晚星站在屋子中央,环顾四周,胸腔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内心独白:我的店!我的拾光!)她给这间小店取的名字——拾光。捡拾起每一缕微光,无论来自深海磷螺,还是来自她这双曾被人踩进泥里的手。

靠里墙角,她用捡来的旧木板和砖头搭了个简陋的工作台,上面铺着一块洗得白的粗布。台面上,几卷色彩各异的线,几把磨得亮的钩针、剪刀,还有那只视若珍宝的旧木盒,整齐摆放着。盒子里,是剩下不多的磷光螺碎片和那只额头嵌着白瓷片的旧孔雀挂件,被她擦拭得干干净净,搁在最上面。木盒旁边,几只新做好的夜光海豚和星星挂件,静静躺着,贝壳眼在幽暗的角落里,似乎也蓄着一点微弱的光。

最显眼的,是靠着工作台旁边那堵墙,她亲手用木板钉成的三层简易货架。每一层都仔细擦过,虽然木板边缘还带着毛刺。货架上空荡荡的,只零星摆着她这几天抽空赶工出来的七八个小挂件:形态各异的夜光海豚、弯弯的月亮、棱角分明的星星,还有几只用普通贝壳做的精巧小海星和小螃蟹。数量少得可怜,寒酸,却是她全部的希望。

(内心独白:太少了…磷光螺快没了…得想办法!)她看着货架,眉头拧紧。这几天清理阁楼那半袋子腥臭的鱼骨粉时,她倒是意外翻到几小块被遗忘的、品质很差的碎磷光螺,聊胜于无。但这点存货,撑不过两天。(内心独白:等开业有点进项,就去海货市场!拼了命也要再弄点回来!)

门口堆着她清理出来的最后一点垃圾:几块朽烂的木头,一团缠得死紧的破渔网。她弯腰,忍着膝盖伤处传来的一丝僵痛,想把它们拖到门外街角的垃圾堆去。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敞开的店门口。那脚步声有种奇特的韵律,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瞬间打破了小店忙碌而微弱的声响。

李晚星心头莫名一跳,一种强烈的预感袭来。她猛地直起身,回头看去。

门外狭窄的老船厂路上,阳光艰难地穿过两旁低矮房屋的间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黄砚舟就站在那片光影交界处。

他依旧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外面罩着同色系的长款毛呢大衣,领口挺括,一丝不苟。锃亮的黑色皮鞋踩在坑洼积水的石板路上,纤尘不染,与周遭破败灰暗的环境格格不入。他身形挺拔,像一棵突兀生长在废墟里的冷杉,投下的阴影几乎笼罩了大半个店门。

阳光勾勒着他冷硬的侧脸线条,下颌线绷得有些紧。他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焕然一新的小店内部,从粉刷过的墙壁,到平整的地面,再到角落里那个简陋的木板货架,最后,落在那扇被她擦洗得透亮、却依旧显得雾蒙蒙的老式木格子橱窗上。他的视线在那片蒙尘的玻璃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李晚星僵在原地,手里还抓着那团腥臭的破渔网。汗水混着灰尘黏在额角,身上的旧棉布衣裤沾满了白灰和污渍。(内心独白:他…他又来了!偏偏是这副鬼样子!)巨大的窘迫感瞬间攫住了她,让她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她下意识地想把破渔网藏到身后,却显得更加笨拙。

黄砚舟的目光终于从橱窗移开,落在她身上。那眼神依旧是深潭般的平静,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完成度。他迈开长腿,跨过门槛,走进了小店。

随着他的进入,一股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高级烟草的味道,瞬间冲淡了小店里的石灰和木头味,带来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狭小的空间因为他的存在,仿佛变得更加逼仄。

李晚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了冰凉的工作台边缘。(内心独白:他又要说什么?那只白瓷碟?还是磷光螺?)她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破渔网,指节泛白。

然而,黄砚舟并没有开口质问。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仿佛她只是这店里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他的视线再次投向那扇临街的橱窗,眉头蹙得更深了些。

就在李晚星被这沉默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时,店门外又响起脚步声。管家阿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稳稳地捧着一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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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造型古朴的陶盆,盆体是温润的深褐色。盆里栽种着一丛植物——叶片层层叠叠,姿态舒展而奇特,边缘分裂成优雅的鹿角状,通体是生机勃勃、浓郁得几乎滴出水来的翠绿色。厚实的叶片从陶盆边缘垂落下来,带着一种蓬勃而宁静的生命力。

“先生。”阿忠恭敬地唤了一声,捧着那盆绿植走了进来,目光询问地看向黄砚舟。

黄砚舟的目光终于从橱窗上移开,瞥了一眼阿忠手中的陶盆,下巴微不可察地朝工作台旁边的位置点了点。

阿忠心领神会,立刻捧着那盆绿意盎然的鹿角蕨,走到李晚星那个简陋的、钉着毛边的木头工作台旁,将它稳稳地放在了台角。翠绿厚实的叶片垂落下来,恰好遮住了工作台边缘最粗糙的部分,瞬间给这简陋、还弥漫着新木头和石灰水味道的角落,注入了一股鲜活沉静的生机。那浓郁的绿,与周围灰白的环境形成了强烈的、近乎奢侈的对比。

(内心独白:鹿角…蕨?)李晚星愕然地看着这盆突然出现的、漂亮得不像话的植物,又看看黄砚舟那张毫无表情的冷脸,完全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内心独白:送…送我这个?为什么?)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说不清的别扭感在她心头翻涌。

黄砚舟却像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注意力根本没在那盆生机勃勃的蕨上。他再次踱步到那扇临街的橱窗前,伸出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他用指尖在那蒙尘的玻璃上虚虚地划了一下,如同上一次用钢笔帽勾勒“留白”时一样。

“这里,”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打破了店内的沉寂,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指尖在玻璃上某个位置轻轻点了点,“打光。”

李晚星顺着他的指尖看去,那是橱窗内里靠近角落的一个位置,光线最暗。

“光?”她下意识地喃喃重复,更加茫然。(内心独白:打光?点蜡烛?煤油灯?那烟熏火燎的…)

黄砚舟似乎看出了她的困惑和局限,侧过脸,目光淡淡扫过她茫然的脸,又转向墙角靠近货架顶端的那片区域:“装一盏射灯。光线聚焦,斜向下打在这里。”他的手指精准地指向货架顶层,那个位置,如果放上挂件,正好能被一束集中的光线笼罩。

“射灯?”李晚星更懵了。这个词对她来说太陌生,太遥远。她只知道煤油灯、马灯,顶多是街上店铺用的那种蒙着玻璃罩子的电灯泡。射灯?听起来就很贵,很洋气,是她这个泥腿子根本够不着的东西。(内心独白:那得多少钱?电费呢?我连个灯泡都还没装上!)巨大的差距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刚刚因店铺焕新而生出的那点微薄喜悦。

黄砚舟没有解释射灯是什么,也没理会她眼中的窘迫和抗拒。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穿透了此刻简陋的货架,看到了未来摆放其上的物品。他低沉的声音在小小的店铺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贝壳的虹彩,磷螺的幽光,需要光去‘逼’出来。没有光,它们只是灰扑扑的壳。”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凿子,猝不及防地凿开了李晚星记忆深处的一道缝隙!

她猛地想起阿妈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摩挲着那些色彩斑斓的贝壳和线卷的样子。阿妈的手指粗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有时会用指尖轻轻拂过贝壳的表面,对着那微弱跳动的灯火,微微转动角度。贝壳上那些细碎的、彩虹般变幻的光泽,便在昏黄的灯影下幽幽流转起来,像藏着另一个神秘的世界。阿妈看着那些流转的光,眼神会飘得很远很远,仿佛透过了破败的屋顶,看到了遥远的、她从未见过的大海和星空。

(内心独白:阿妈…她…她知道?她知道贝壳里有虹彩?)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巨大的谜团瞬间攫住了李晚星的心!阿妈那些无言的举动,那些飘忽的眼神,在这一刻被黄砚舟冰冷的话语赋予了全新的、令人心悸的含义!

她下意识地看向工作台上那只旧木盒,看向盒子里那只额头嵌着白瓷片的孔雀。孔雀身上缠绕的线里,就混杂着几缕极其细小的、颜色陈旧的贝壳碎片丝线。在昏暗的光线下,它们毫不起眼,如同灰尘。可如果…如果有光打在它身上…

李晚星的心跳骤然加!一种混杂着激动、困惑和隐隐恐惧的情绪在她胸腔里冲撞。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黄砚舟,眼神复杂难明。(内心独白:他怎么会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关于阿妈的事?关于南洋的线?)

黄砚舟却已移开了目光,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提。他不再看橱窗,也不再看那盆翠绿的鹿角蕨,更不理会李晚星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他迈开步子,深灰色大衣的下摆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径直朝着店门外走去。

阿忠无声地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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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黄砚舟即将迈出店门门槛的刹那,他的脚步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低沉的声音却清晰地飘了回来,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瞬间在李晚星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我祖父,早年在南洋槟城,开过香料厂。”

槟城!

这两个字,像一道带着咸腥海风的闪电,撕裂了李晚星混沌的记忆!

父亲的书房!那个积满灰尘、她很少被允许进入的、属于早逝父亲的小小空间!记忆的碎片疯狂翻涌、拼接——在靠墙那张沉重的、红漆斑驳的旧书案一角,压着泛黄账本的,似乎…似乎就是一个沉甸甸的、冰凉的铜镇纸!

那镇纸是什么模样?她努力回忆着模糊的童年印象。好像是长方形的,四角圆润,上面似乎…似乎刻着字!刻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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