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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初练
寒星如钉,死死楔在铁青色的天穹上。朔风卷过陇西高原,带着砂砾的粗粝,抽打在脸上,刀刮一般。官道在昏暗中延伸,像一条僵死的巨蟒,唯有这支沉默行进的骑队,是这片死寂荒原上唯一的活物。马蹄叩击着冻土,发出沉闷单调的声响,如同送葬的鼓点,敲在萧宇轩空洞的胸腔里。他横趴在冰冷的马鞍上,胃囊被皮革顶得生疼,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浑身的筋骨,提醒着他身後那片彻底沉沦的黑暗——那是被血浸透的故乡,是父亲身首异处的刑场,是母亲最後绝望的嘶喊。
冰冷的甲叶摩擦声就在耳畔,金属特有的腥气混杂着皮革和汗渍的味道,钻入鼻腔。他试图挣扎,捆缚手脚的粗糙麻绳立刻勒进皮肉,带来火辣辣的痛感。押解的骑兵毫不理会,只有铁钳般的手死死按住他的脊背,那力量不容置疑,如同命运本身。
“逆贼之子”丶“细作”……将军冰冷的话语在寒风中回荡。萧宇轩紧闭着眼,齿缝间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那是咬破嘴唇流出的血。恨意如同毒藤,在心底疯长,缠绕着那颗被碾碎的心。怀里的粗麻布符紧贴着胸膛,母亲指尖的血早已凝固,那个歪歪扭扭的“安”字,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安?这吃人的世道,哪有一寸安身立命的黄土?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终于停止。一股更加浓烈丶更加驳杂的气息扑面而来,取代了荒野的肃杀。那是汗臭丶劣质油脂燃烧的烟味丶牲畜粪便的臊气丶还有某种金属和皮革混合的丶带着铁锈和血腥的沉重味道,成千上万种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丶压抑丶令人窒息的浊流——这是属于军营的独特气味,是战争机器运转时散发的浓烈体味。
他被粗暴地拽下马背,趔趄着摔在冰冷坚硬的地上。视线还有些模糊,但眼前的景象已足够震撼。
巨大的营盘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一眼望不到边际。密密麻麻的营帐是它粗糙的鳞甲,沿着地势起伏蔓延,在寒风中微微鼓荡。无数篝火点缀其间,跳跃着昏黄的光,勉强撕开浓重的夜幕,映照出幢幢人影和兵器的寒光。人影晃动,却无甚喧哗,只有低沉含混的号令声丶沉重的脚步声丶金属偶尔碰撞的叮当声,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丶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的操练呼喝。一种无形的丶钢铁般的纪律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让人喘不过气。
“走!”押解的士兵在他背上推搡了一把,力道极大。
他被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营帐间的泥泞小道上。冰冷的泥水浸透了破烂的草鞋,冻得脚趾麻木。目光所及,是无数双眼睛。那些倚着营帐丶围在火堆旁的士兵,大多面无表情,眼神里透着长年征伐留下的麻木和疲惫。他们身上穿着半旧的赭色深衣,外面套着简陋的皮甲,头发用布条或草绳胡乱扎起,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和漠然。偶尔有几道目光扫过萧宇轩这个新来的丶衣衫褴褛的“细作”,带着审视丶好奇,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冰冷。
他被带到营盘深处一个巨大的丶由原木围起的校场边缘。这里灯火稍亮,空气也似乎更加凝滞。几十个和他年纪相仿,甚至更小的少年,正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里充满了初来乍到的惊恐和茫然。他们大多穿着破旧的麻衣,瑟瑟发抖地站在凛冽的寒风中。
一个身材异常魁梧丶如同铁塔般的军吏正背着手,像一头巡视领地的猛兽,在队列前缓缓踱步。他穿着一身更为精良的黑色皮甲,腰间悬挂着一柄沉重的青铜殳(shū),顶端包裹着狰狞的青铜箍。脸膛黝黑,一道暗红的刀疤从眉骨斜划至嘴角,使得那张本就凶悍的脸更添几分狰狞。他目光如刮骨钢刀,扫视着这群新来的“材士”(秦制,指选拔出的优秀士兵苗子),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
“材士营,伍长屠睢(suī)!”旁边一个副手模样的军吏厉声报出名号,声音在寒夜里格外刺耳。
屠睢停下脚步,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缓缓扫过萧宇轩的脸,在他脸上残留的血污和眼中那尚未熄灭的恨火处停留了一瞬,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鼓起,随即,一声炸雷般的咆哮骤然炸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材士营!听着!”声音带着砂石摩擦般的粗粝,“这里是军营!不是你们娘老子热炕头的狗窝!进了这扇木栅,你们就是大秦的剑!大秦的戈!你们的命,你们的魂,都归了大秦!归了军法!”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殳,那沉重的青铜武器在他手中轻若无物,带起一阵恶风,狠狠砸在旁边一根碗口粗的拴马桩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坚硬的木桩应声而断,木屑纷飞!
“看见没有?!”屠睢狞笑着,举着断口参差的殳,“军法!就是老子的殳!它说断,就得断!它说死,就得死!什伍连坐,一人犯律,全什同罪!敢偷懒?敢退缩?敢叽叽歪歪?老子就用它,把你们的骨头一寸寸敲碎!听明白了没有?!”
“明…明白……”稀稀拉拉丶带着颤抖的回答声响起。
“没吃饭吗?!还是□□里的卵子被冻掉了?!”屠睢的咆哮瞬间拔高,如同惊雷滚过校场,“给老子吼出来!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少年们被这凶神恶煞的气势所慑,用尽力气嘶喊起来,声音带着哭腔。
“哼!”屠睢冷哼一声,目光如同冰冷的铁刷子,再次扫过萧宇轩,“你!那个细作!叫什麽?”
萧宇轩挺直了脊梁,迎上那双充满暴戾的眼睛,嘴唇紧抿,一言不发。怀里的血符滚烫。
“哑巴了?!”屠睢两步跨到他面前,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浓重的汗味和压迫感。粗糙如砂纸的手指猛地戳在萧宇轩的胸口,力道之大,让他闷哼一声,踉跄後退。
“伍长问你话!”旁边的副手厉声呵斥。
萧宇轩只觉得胸口被戳中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屈辱和愤怒如同岩浆在血管里奔涌。他死死盯着屠睢那张刀疤纵横的脸,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嗬嗬声。
“呵,还是个硬骨头?”屠睢脸上的狞笑更盛,眼中闪过一丝暴虐的兴奋,“进了材士营,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老子专治各种硬骨头!”他猛地转头,对副手吼道:“带他去‘热热身’!让他明白明白,在这里,骨头硬,死得快!”
两个如狼似虎的军卒立刻扑上来,一左一右架住萧宇轩的胳膊,不由分说将他拖向校场角落一个巨大的深坑。坑底满是混杂着冰碴的稀泥,散发着刺鼻的腥臊恶臭。
“下去!”一声厉喝,萧宇轩被狠狠推搡下去。冰冷的泥浆瞬间没过大腿,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扎入骨髓,激得他浑身剧颤,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泥浆粘稠湿滑,几乎站立不稳。
“给老子跑!”坑沿上,屠睢的声音如同催命的符咒,“没老子的命令,敢停下,打断你的腿!”
萧宇轩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在冰冷的泥浆中擡起腿,向前迈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粘稠的泥浆死死拖拽着双腿,每一次拔腿都像要撕裂筋肉。冰冷的泥水迅速带走体温,身体从刺痛到麻木,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冰寒的刺痛。
他机械地迈着步子,视线开始模糊。坑沿上屠睢那张狞笑的脸,周围那些或麻木或带着一丝怜悯的新兵面孔,都扭曲晃动起来。只有胸口那个“安”字,隔着湿透的粗麻衣,依旧散发着微弱却执拗的滚烫,像母亲最後的目光,死死钉在他的意识里。
跑!活下去!记住爹的血!记住这“安”字!
不知跑了多少圈,双腿早已失去知觉,完全凭着本能和胸中那一点不灭的恨火在支撑。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涣散,身体不由自主要向前扑倒的瞬间,脚下一滑!
噗通!
他整个人重重地向前栽倒,冰冷的泥浆瞬间灌入口鼻,浓重的腥臭和窒息感将他淹没。他挣扎着想要擡起头,手臂却酸软得不听使唤。冰冷的泥水呛入气管,引发剧烈的咳嗽和呕吐,狼狈不堪。
“废物!”屠睢的咆哮和军卒的哄笑声如同冰锥刺入耳膜。
一只穿着厚重皮靴的大脚狠狠踹在他的後腰上,剧痛让他蜷缩起来。
“拖出来!”
萧宇轩像一滩烂泥般被拖出泥坑,扔在冰冷的夯土地上,浑身裹满黑黄色的污秽泥浆,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疼痛,眼前阵阵发黑。
“知道这是什麽地方了吗?”屠睢的皮靴踩在他旁边的地上,居高临下,声音里带着残酷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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