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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第1页）

青

四百多年前，莎士比亚写到，“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长久以来我们擅长于将真正纯粹的恶寄托于同我们不在同一维度上的神魔与概念当中。那是很遥远的意思了。近的，在中国的土地上，血如海洋的街巷当中，那些死难瞑目的牺牲者之间，我们早已看到那样纯粹的恶来，一种胜于黑色的蓝森森的青。

大雨滂沱，冲刷着一个又一个无名之辈的墓地。棕蓝色雨水沿着森凉的大理石边框滚落融化丶滴落，渐渐打湿了墓碑前奄奄一息缠绕着细微丝带的白色花束。泥土腥香的味道飘在这棕蓝色的世界当中，不远的教堂里飘出几声空荡荡的钟声，像是为谁敲响的丧钟，黏腻的思念伴随着无尽的时间穿梭在已经转换几度的天地之间。

站在所爱之人的墓碑前，我们所思，苦想的，究竟是什麽？

仅仅是离别的凄苦绵长的痛吗？

知道那人隔着蒙蒙的地狱向你望来，知道那人看到你的一颦一笑，你的悲伤欲绝。你亦看去，只有更辽阔的人间的土地，你却一无所获。

活着的人不知道下地狱的滋味，这是必然的。于是你只有瞪着眼看去，望去，企图用令人内心悸动的凄惨哭声将思念隔着阴阳的边界传递，你不知道，爱是否伟大，至于与你隔着生死的人都将会以此喜悦与幸福。

苍翠欲滴的爱。

沁满了血迹干涸的痕迹的墙，颤巍巍的被覆盖在这暖风拂过的天地之中。

石尾的眼里分毫不见生命的流逝，那满目的猩红只是他的丰厚功勋罢了。因此他始终将嘴唇高高的扬起来，杀戮的快感填满了求而不得的寂寞空虚，变得凝实柔软，仿佛那只断了的纤长的指，过不了多久，他或许也会死去，而他的尸体将要属于他。没错，这座城市的一切都将要属于他。

李相延不论怎样的铁骨铮铮，可他绝已经无力回天了。他感到内心无与伦比的愉快。

暮的，却听见一声尖锐的炸响，在那堆积的尸体之间，竟然发生了愈来愈烈的爆炸，旁的日军都被炸的皮开肉绽。眼见着这片火海重又烧了起来，石尾却愣住了，

怎麽……怎麽会……这是他的。

一时之间像是攻守之势发生了转换一般，他的面色由惊异转变为愤怒，随即扯过站在旁边的一个人吼道：“给我扫射，一个活口都不允许留下。”

那人战栗着说道：“他们……他们身上都绑着炸药。如果再打下去的话……”

石尾望向那些人堆，咬牙切齿的向後退了俩步说道，“李相延呢？”

“李司令……消失了。”

话才说完，那人就被身後灼烈的火海给吞噬了。

他扭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的人已近全军覆没，也融进了那片泥泞的尸体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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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重新推开司令府那扇厚重的大门的时候，看见李相延就逆着光站在楼梯的扶手处，他停下了。

“为什麽？我以为你已经放弃。”

李相延转过来轻笑一声，“你要屠城我拦不住你。你满城兵马，而我不过孤立无援之辈，可是你晓得，我总要你的一点代价。”

“这闵口的百姓，我千万对不起他们。

你不晓得，他们所有人竟没有一刻犹豫的接过那些炸药绑在自己身上。那一刻我觉出自己的卑鄙下作，你那时说的对，我与你一丘之貉，可我竟然无计可施。”

石尾近了几步，仍直勾勾的望着他，一双眼睛猩红阴沉，“你竟敢……竟敢。”

那样的胜利分明已近在眼前，可他却永远的失去了。所有的功勋美丽都如同脆弱的浮沫一齐飘去。

他猛然举起了手中的枪指向李相延，“看来，只有杀了你。”

李相延却望着他，淡淡道：“我知道石尾先生醉心满湘楼的头牌花旦。”

石尾闻言颤了颤手，说道：“你把他杀了。”

“杀？”李相延摇了摇头，又朝着他走了几步，“他本是不用死的，可他竟然自己找到了我，说他愿意将炸药绑在自己身上。你可晓得原因？”

李相延淡淡扫了一眼，看见石尾血色尽失的脸色，唇边浅浅的笑着说道：“他可是恨极了你。他为你断了手指，从此不能登台唱戏，也是为着你，他连恩师的最後一面都不曾看见。石尾先生，他可是千万盼着你死的。”

石尾这是终于激烈的颤抖起来，他跪在地上，手里的枪闷声坠地。

“他给你留了东西，你不想看看吗？”

李相延从手边的柜子里取出一只木盒子来摆在他面前，慢慢的揭开了方正的盖子，漏出了里面的，一只血淋淋的手来。

那是一只只有四指的男人的手，生的却细而匀直，即使点了丹蔻也不嫌奇怪。

石尾看着那只手，仿佛已经难以辨认般的，他笑起来，又慢慢的绷住了脸，露出了一张空洞的表情。在触手可及的胜利夭折以後，在心爱之人对自己满腹愤恨甘愿同归于尽以後，他僵硬的捡起掉落在手边的枪，李相延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望着他，仿佛是替代命运要做出他的下场来。

暮地，他听见自己脑子里响起一阵沉闷的钟声，似乎是从遥远的一角远渡而来，却短暂温和的如同情人在耳畔婉转柔语。

屋外雷雨交加，自天空直下的雨水丰沛而绵长。

他于是不再徘徊，对着自己的脑子扣动了板机，那粉而腻白的脑浆与血全部迸溅出来，溅在面前的木盒子上，溅湿了那只残破的手与娇艳的丹蔻，溅没了彻底冷调的辉煌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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