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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理急得很:“秦姐你去童装城看看呀,他们拍照用的都是厂里过来的新衣服,肯定来不及洗,上面都是染料跟甲醛,咱们平时新衣服都要过水再穿,小孩子皮肤多嫩,直接穿,一天几百套,一年拍到头,甲醛本来就致癌的,不然小柚子怎么会得白血病。那次捐款不是我送过去的吗?她妈妈都没在,带着她妹妹小橙子拍照去了,就保姆陪着,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别提多可怜了。”
一段话把秦月和苏容两个人都说沉默了,秦月心硬,也成熟,点了支烟,嗤笑道:“真是财迷心窍,一年才几百万,拿小孩命换钱。”
她这话有点不食人间烟火,普通家庭,一年几百万的诱惑还真难抵挡,何况现在娱乐圈这样热闹,谁不想削尖脑袋往里挤,当个童星,为以后铺路。
“你当小孩哪来的。”助理凑过来,神神秘秘道:“比如这个小米跟小麦,都不是一个爸,他妈妈找的外国人生的,混血儿长得好看,三四岁就能当童模赚钱,Whitetrash基因也不咋样,不然怎么长大一点就崩了呢。”
说话间布景好了,秦月自去拍照,助理感慨了两句也走了,剩下苏容一个人在这里。他站了一会儿,忽然朝黄蕾她们走了过去。
这一套没有小米的事,她们又聚在米妈和小米边上逗他玩,小米看起来可爱,其实脾气也是惯坏了,不知道谁拿了瓶酸奶给他喝,他不知怎么发起脾气来,拿着酸奶甩了一地。女孩子们都笑着躲避,米妈连连道歉,收拾不迭。看得出她脾气也暴躁,可能睡眠也不足,本来要掐小米的,忍住了,拿着纸擦地擦到小麦那里,不知道小麦说了什么,她忽然拎起小麦,顺手往衣服架子上拿了个阔肩衣架,揪着他就往摄影棚外面走。小麦的衣服被拎起来,露出腰上青紫的旧伤痕。他是挨惯了打的,知道越求饶打得越狠,但还是怕的,整个人瑟瑟发抖,就是咬紧了牙不肯说话。
眼看着就要被拖到外面去,眼前却出现两条修长的腿,穿着西装裤,往上看,是个身形清瘦的年轻人,神色很淡漠的样子,肤色冷白,一双眼睛是浅琥珀色,鼻子上长着颗小痣。
“你犯了什么错?”他平静问米妈:“你又要打他?”
米妈莫名地有点怕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也知道是个重要角色,因为黄蕾她们都有点唯他马首是瞻的意思,于是赔笑道:“小孩子不听话,我管教一下。”
他没接话,只是“哦”了一声。
这一声“哦”得人如芒在背,米妈只得悻悻地停了手,小麦逃过一劫,泥鳅似的溜走了,他溜也不溜远了,又躲回那机器后面,知道那些电线和机器是他的保护神,米妈不敢去那里抓他。他身上有种小动物般的警觉,借着这些东西掩护偷偷打量苏容,然而并不是可爱的小动物,间或有一丝凶狠。
苏容没说话,拉了张椅子,在他不远处坐下来,黄蕾早准备了热奶茶递过来,过一会,又抱着小米过来找他玩:“怎么样,容哥,可爱不可爱?”
“长残了就不可爱了。”
这话在所有童星那都是忌讳,本来几个童星家长都在这,听了这话都有点尴尬。不怪他们涸泽而渔,抑制生长剂这种高科技手段都用上了,童星长残率太高,而且没有规律可循,相当于玄学,与其为虚无缥缈的将来打算,不如现在实实在在地赚几年快钱比较实在。
黄蕾她们都不敢接这话,还好刚拍完一组,黎商下来补妆,林飒也过来了,听到这话,林飒笑着问:“小容怎么知道谁会长残?”
容貌在娱乐圈从来是禁忌话题,只有化妆师说这个一点不敏感,因为是本行,他们师兄弟更是从小点评娱乐圈明星,别说童星,连谁的脸几年内会垮都可以开个赌局。林飒说这话,倒有点师兄考师弟功课的意思。
黄蕾她们知道Vi徒弟看骨相很有一套,那些家长更是竖起耳朵听。
“童星长残本来就是正常的。人的五官里很多在小时候就停止了发育,比如眼球是一直不会变大的,但是脸部骨骼却会一直成长,所以小时候看起来舒服的五官大小和布局,随着骨骼成长,美感就没了,很多童星长残后都显得脸大,脸方,长相变笨重,就是因为这原因。”
“那难道小时候不好看的人长大会变好看吗?有什么规律没有?”
“长大好看的类型有很多种,对应到小时候的长相有很多种,但有一条规律,一般看起来比例都不太和谐。也有小时候就好的,但也不是比例和谐的好看,而是眼睛特别大,眼距比较窄之类。小时候比例和谐的童星长残后,整容都不好整,因为布局已经坏了,除非换头。所以有个很有趣的现象,兄弟姐妹间,小时候好看的,长大很可能变丑了,反而是小时候不好看的,长大红了。最典型的例子比如范宁姐妹,达科塔范宁小时候好看,但现在爱丽范宁更红。”
他举的是好莱坞的例子,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小米小麦两兄弟这里,小米也不知道听懂没有,有点怯怯的,黄蕾她们不由得看向了坐在那玩小汽车的小麦。
小麦就是那种比例不和谐的不好看,他正处于拔高中,像个火柴人,高高瘦瘦,脸也太瘦了,像猴,越发显得混血儿的大眼睛,有点鬼气森森的,又晒得黑黄,像个东南亚人,但被苏容这么一说,众人不由得觉得他似乎也挺有潜力,有种反超的趋势。连米妈也隐约有点心动。
这段闲聊很快就过去了,大家又聊起新的话题来,仿佛苏容这段话没发生过,唯一听懂他用意的人,拍完四套硬照,趁苏容从他旁边路过的间隙冷冷嘲笑他:“你当你是救世主?这种鬼话都编得出来?”
两人还在冷战,苏容也懒得看他,只也冷冷道:“所以看着那小孩被打死你就开心了?”
“哪那么容易打死。”黎商神色淡漠:“等他幸存下来,这些事只会让他比同龄人更强大罢了。”
人和人之前的差距就是这样大,整个摄影棚里,除了他们,谁也无法切身体会这孩子身上正发生着什么。最近很流行讲原生家庭,虽然工作室网络营销一直有人负责,苏容没事也在网上转转,原生家庭是除去恋爱之外的一大流量话题,常见人在营销号下吵得面红耳赤。但凡挨打的树洞下,总有人跳出来道“我爸妈小时候也因为淘气揍我啊,扫把都打断了,我就不记恨他们”。
人类的同理心从来是悖论,没经过的人,如何想象挨打和挨打其实是有区别的,有理由的挨打叫做惩戒,至少有规律可循,而有种挨打,纯粹是发泄,做一百分照样挨打,因为外界受了气也要发泄到你身上。许多人想象被虐待的小孩,总是弱小可怜蜷在角落,不知道连流浪狗被虐待过也知道咬人,所以黄蕾她们无法理解小麦身上的戾气,不知道那其实是一种应激反应。她们只觉得诧异,思想一瞬间完成逻辑合理化,不再觉得他是受害者,只觉得他挨打是应该的。
没有人比小孩更敏感,他们清楚自己自己不被爱。身体上的虐待不过是其中一种,像一种激烈而熟悉的交流方式,长大后变成施虐者或者受虐者。也有纯粹的淡漠,或者驱逐,这样长大的小孩长大后会站得远远地看这世界,像黎商。
命运在这里分出岔路口,有些人早早被救出去,得到全部的爱,养成备受宠爱的妹妹,然而内心深处仍然有一处角落隐藏着一片废墟,无法诉说,因为说出口就像在否认自己得到的爱,甚至连觉得孤独也像是对Vi他们的背叛。所以他不说,而是本能地追逐着那些心中同样有着一片废墟的人,像好人爱上无可救药的坏人,因为心中阴暗面总要有一个表达的出口,那些旧伤口,难以启齿的孤独,和骨子里对这世界的不信任,黎商替他说了出来。
黎商是没有等到英雄出现的那个小孩,他一路在这种不被爱的淡漠中成长,经过许多暴力和漠视,幸存下来,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拥趸。他蔑视爱,对这世界也抱着审视态度,他坦然站在这里,像一片废墟中的幸存者,像是在说:是啊,我小时候有过一段不太好过的日子,但那又怎样,我活下来了,我很强大,漂亮耀眼,不需要任何人来爱我。
他不在乎什么旧伤疤,也没什么伤疤是勋章的想法,伤疤于他只是一种客观存在,就像他自己也是一种鲜明而强大的存在,像某种独特而危险的动物,漫不经心地穿行在这叫做娱乐圈的丛林中。
所以他笑苏容的小心思,用嘲笑口吻:“你真是多管闲事,你以为你说了那几句话,那女人就会对他好点,少打他几顿?这跟安慰剂有什么区别,还不如让他早点明白自己是个被淘汰的赚钱工具,就不会伤心了。”
他说的话残忍却现实,长痛不如短痛,但苏容还是瞬间被激怒了。
“你以为我就只会做这个?”
“嚯,你还准备干什么?成立儿童保护局?”黎商不屑地笑了笑:“别异想天开了,有这时间不如捐点钱做慈善,妹妹。”
他嘲讽完苏容,又懒洋洋过去拍他的照片了,苏容沉着脸,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眼看着已经拍到最后一套了,黎商的时间非常紧,整个拍摄不过两个小时,这还是临时挤出来的时间,很快要去赶下一个行程。正如黎商所说,有这时间,不如多赚点钱,捐出去救更多的小孩。
但苏容相信的规则不是这样的,九楼的规则也不是这样的,九楼的少年们来来去去,有留下的,也有稍作停留就消失无踪的。最多时也不过几十个,有男孩子,也有女孩子,显然是无法把所有城市边缘的小孩子们都收留。Vi也不会刻意去寻找,只是看见了,就有了责任。像隔着报纸听见有人受害,跟亲眼目睹却不施以援手,是不一样的概念。
但如何施以援手呢。
黎商笑他开儿童保护局,正中痛点,国内没有的恰恰就是儿童保护局,小孩几乎是父母的所有物,意外弄死不过伤心一阵,连谴责都像火上浇油,所以他连斥责也不敢,怕激起米妈怒火,回去关起门来打。只敢旁敲侧击提高小麦价值,还被黎商看穿嘲笑。
眼看拍到最后一套,人都围着看拍摄,苏容从椅子上站起来,悄悄走近那叫做小麦的小男孩,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小时候日子不好过的小孩子大都敏感,因为需要敏锐的洞察力来逃避不知道什么会降临的毒打,所以对善意也很敏锐,只是不敢相信,仍然警惕地看着他。
“它叫什么名字?”苏容问道。
小麦握着小卡车的手指顿时扣紧了,盯着苏容,似乎在判断他会不会把自己的玩具抢走。但这陌生的青年人看着自己的眼神这样温柔,几乎带着点悲伤,小麦本能地觉得他应该是可以信任的。
“托马斯。”小麦说,紧接着他就后悔起自己这决定,把小卡车收回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苏容笑了。
“我小时候也有个很喜欢的玩具,是一套玩具士兵,我给他们每个人都起了名字,每天教他们打仗。”他垂着眼睛,睫毛有温柔的阴影。
小麦只是盯着他的脸,像是在判断他是不是在说谎。
身后人声喧哗,拍摄很快就要结束了,下午还有个品牌见面会,晚上飞S城,录一档新戏的宣传。现在并不是好时候,但也没有别的时候了。
苏容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了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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