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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璧成的冷汗涔涔而出,很快地寻了个借口离去了。一回房,便去摸箱包夹层里的半包“哈德门”,然而不仅摸出了“哈德门”,还摸出了一封信。
说信却也不算信,是杨振泽折的两折纸。上面写着彼得拉克《歌集》的变体:
我一直在等待着你的音讯,
我热恋着的可爱的心上人,
我不知自己的思想和语言,
希望与忧思折磨着我的心。
他把信握在手里,临宴,却又用烛火将它烧了。
夜晚的寿宴是冗长的欢庆,一十六道大菜酱红赤绿,腿脚边飞着夜蛾与蚊蝇。
杨璧成昂首直辈坐在老太爷身侧,浑身透出“规矩”两字。
忽而“咯噔”一声,杨璧成从迷迷瞪瞪中清醒过来。睁眼是红木顶上雕出的鸬鹚与荷花,心中略略一惊——那鸬鹚的喙不知何故,极为显眼地大张着。
隔着帐帘,烧剩两寸的烛燃着半明半昧的光,映出门外虚虚晃晃的影子。还有些窸窸窣窣不知是风声还是水声,似远又近地一浪一浪,飘过来又飘过去。
杨璧成忽而有些心惊起来,起身问一句:“是谁?”外头极恭敬地回了,这才听出是来时替自己拿衣服的小大姐。
“……啥事体?”他想起这人似是赵婆子嘴里说的“六姨”。
那女子嗓门压低了,怕惊扰什麽一般小心道:“……回少爷,是老太太让吾拿点羊肉来。”
“进来吧。”杨璧成不愿看他,便转向一旁,想着那封已经融成灰烬的书信。
门发出幽幽一声细响,杨璧成听了心慌意乱——像什麽山魈鬼魅在暗处藏着,本还没有机会,如今伺时而动钻了进来。再看六姨束手束脚地探着头,露出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他心中愈发气闷。想着你既来了,便大大方方推门,畏畏缩缩像什麽样子!但转念想起赵婆子的闲言碎语,又怜他是个可怜人,究竟没有发作。
六姨不知杨璧成想了甚多,双手托着一只黑木盘,盘上一掌来宽的白瓷碗,冒着同样白生生的热气;一拳大小的青瓷碗,层叠堆着五颜六色;黑黢黢的一只瓶,里头看不清是什麽东西。
杨璧成看着不觉有异,可凑近却嗅到一股膻味,但又不是寻常的羊膻味,反而透着点腥腻。于是抱着胳膊起身,一眼看见满碗黑红的羊血上,飘着几块肥黄的肉脂,是碗热汤。
他立时想起禾家湾人一把尖刀,对着羊喉咙戳下去,手起刀落丶一剖两爿。羊皮剥去,同样黑红的血不淌不沾丶汩汩而出,顺着刀不断地涌进钵头里。
他立觉反胃,过了白瓷碗去看青瓷碗,见里头黏黏腻腻是染了色的软糕,更失胃口。只不好违了老太太的好意,询六姨道:“罢了,羊血太腥吃不惯。那黑瓶子里是什麽?”
六姨将木盘搁在桌上,挽了袖口要去开,被杨璧成阻止:“不急,我只问问。”
六姨低头应了一声,道:“回少爷,这是老太太请人做的‘益寿糕’,专给老太爷丶少爷补身。”
杨璧成闻言先是一愣,而後想起这“益寿糕”乃是甲鱼和小羊羔同煮至烂熟後捣制成,胃中愈发翻滚。又有羊血在前的腥腻,简直不知将眼挪去何处是好,最终道:“软糕留下,其他侬自己吃罢。”
六姨跪下磕了个头,似蒙了厚恩般,木然道:“谢少爷。”
杨璧成本欲让她免了扣跪,又想起老太爷丶老太太最讲规矩,终是没有说话。且他今日来,说不准几日便走,何必自作主人般行为。不多时六姨端着羊血和“益寿糕”离去,他拈了一块黄米糕,许是做得不好,又或是放的久了,入口没滋没味。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打了两更。老宅里的丫头子在墙角点了蚊香驱些秋日的咬虫,烟雾便缓缓溢出来,小脚走动间带过丝丝缕缕的轻灰。杨璧成换好内衫,缓缓窝进染着香火气的被褥里。烛焰又燃了半刻,点点残泪落在铁台上,一晃,灭了。
屋中黑下来,天上的月愈发分明。
今日关于未来妻房的种种问话,令杨璧成忽然觉出些好笑的意味。往常他并不认为杨德生与杨镬相似,但世上之事都有命数,总是定好的,该是便是,正如哪里会有不像的父子呢?这两人对祝红蔓的态度全然一致,着实是父子中的父子了,那一个女孩子——父亲丶老太爷,谁都不曾见过她本尊,可只因是留过洋的女学生,就知道绝不能配给他们心中的继承人!
杨璧成不由得叹息了。难怪姻缘是极难的事,他与祝红蔓好,于此是不成的。若不与祝红蔓好,于彼又是不成的。
望着一点点透进来的昏黄月光,杨璧成的睡意和白日忙碌的酸胀一起,在身子里渐渐泛滥开来,只是周围似乎有着永远挥之不去的香火气味,令他想起终日停留在佛堂中的母亲。
模糊中,几个麻衣妇人在素和尚的引导下作“八八敲”烧香点烛,远远捧着七套纸衣丶扎好的仆童丶侍女与瓜子锭,看着火舌将它们吞噬了,送给长眠地下的女人。本门图的一名道士并八个鼓手穿着土色的袍,吹打声中念起旁人听不懂的咒语,一旁盘子里有三素丶纸马和香烛,还有路人也可取用的供团子。
还有被大烟膏子掏空了身体的远方娘舅,像一块烂肉瘫在藤椅里,不时吐出几缕死气。
他接过杨璧成递来的猪血白豆腐汤,露出黑黄的牙,劝他节哀——伸手搭在他的臂膀上。
过了三更,杨璧成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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