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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青绘被她搂得一个趔趄,灰眼珠子里难得没有冰碴子,反而映着跳动的炉火,闪过一丝无奈又鲜活的光。她没接酒杯,只是用手挡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行了,小红缨,留着妳的金嗓子明天喊産量吧。”她默默拿起酒瓶,替艳红缨挡掉了一圈又一圈的敬酒,看着艳红缨在人群里意气风发的样子,她低头抿了一口自己杯里的凉白开,舌尖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回甘。
但厂子大了,分歧也像铁锈一样蔓延开来。
艳红缨像上足了发条的火车头,一门心思往前冲。她要扩産!要上新设备!要抢下那个足以让木兰脱胎换骨的大订单!她的眼睛盯着炉火,盯着産量,盯着不断拔高的目标,浑身燃烧着近乎亢奋的斗志。墙上那杆红缨枪,在她眼里,是指向更广阔战场的旗帜。
吕青绘却像踩在薄冰上。她盯着账本上越来越大的窟窿,盯着银行催款单,盯着外面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和越来越紧的政策风口。她主张稳扎稳打,先填坑,再发展。她的灰眼珠子里,是冰层下涌动的暗流和深不见底的忧虑。
争吵,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从最初的技术路线之争,艳红缨要改风嘴角度提高效率,吕青绘担心炉衬寿命和成本,逐渐升级到战略方向。争吵的地点也从车间丶图纸前,蔓延到了那间挂满奖状和红缨枪的厂长办工室。
“扩産!必须扩!机会就在眼前!慢了根本吃不上热乎的!”艳红缨拍着桌子,震得茶杯乱跳。
“扩産?拿啥扩?妳当印钞机是咱家开的?账上那几个子儿够塞牙缝吗?外面多少双眼睛等着咱摔跟头捡便宜?”吕青绘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扎得人生疼。
“前怕狼後怕虎!妳那套温吞水,早晚把厂子拖黄了!”
“妳那套是莽妇!是败家!厂子黄了,这些跟着咱的老姐妹喝西北风去?”
“砰——”
熟悉的搪瓷缸子碎裂声。混着茶叶沫子的脏水溅了一地,也溅在她们同样愤怒而疲惫的脸上。
吕青绘胸口起伏几下,她没看艳红缨,弯腰从桌子腿边拎起个网兜,里头俩冻得硬邦邦丶黑黢黢的冻秋梨。她一声不吭走到靠墙的暖气片边。那暖气片烫手,挨着炉子,管子烤得有点发红。吕青绘把俩冻梨直接摁滚烫的暖气管道上。
刺啦——一股白汽猛地窜起来,带着冰碴子化开的声儿和一股清冽的丶带冰碴子味儿的甜香,甜香霸道,一下子冲淡了屋里残留的火药味和铁锈气。
暖气片的热乎劲儿很快啃软了冻梨梆硬冰凉的壳。吕青绘俩手指头捏着梨把儿,小心翻个儿。梨皮渐渐变软丶发黑,滋出亮晶晶的汁水,在滚烫的铁管子上滋滋响,甜香味儿更冲了。
过几分钟,吕青绘拿起一个梨,用袖子垫着手掰开。梨肉化冻了,变得软乎多汁,像温润的玉黄色,冒着丝丝热气。她走回桌边,把掰开的一半冻梨,不由分说塞到还僵着的艳红缨手里。
梨肉滚烫,带着暖气片的热乎气儿,软乎的触感隔着皮传到手心。那清冽的甜香直往鼻子里钻。
艳红缨还板着脸,瞪着吕青绘。吕青绘也不看她,低头小口咬着自己手里那半个冻梨。暖气管子的热乎气透过梨肉传到指头尖,烫得慌。灰眼珠垂着,长睫毛在眼底下投着扇形影儿,盖住了里头的情绪。
办工室里就剩俩人细微的嚼梨声,还有暖气片上另一个冻梨继续化开的丶轻微的滋滋声。墙外头,行车的警报呜——地拉响,又远了。
艳红缨捏着那半块烫手的梨,到底低下头,狠狠咬了一大口。滚烫的丶甜中带酸的汁水呼啦溢满嘴,烫得她舌尖一缩,那股热流却顺着嗓子眼一路滚下去,邪门儿地熨帖了心口那股横蹦的邪火。她嚼着,腮帮子鼓溜,没再吱声。
吕青绘小口吃着梨,擡起眼皮,飞快地瞥了艳红缨鼓溜的腮帮子和沾了点梨汁的下巴颏一眼,灰眼珠子里那点冰碴子,悄没声儿化开一道缝,她也低下头,继续小口啃那半块带着铁锈味暖乎气的冻秋梨。
冻秋梨依旧会在争吵後的某个清晨或深夜,出现在滚烫的暖气片上,滋滋作响,散发着清冽的甜香。两人依旧会分食,只是咀嚼声里的沉默,越来越长,越来越沉,像厂区上空终年不散丶越积越厚的黑烟。她们是彼此的锚,将对方牢牢定在这片钢铁丛林里;也是彼此最深的刺,扎得对方鲜血淋漓,却又无法分离。
艳山今就是在这样的轰鸣与静默中长大的。
行车吊着新引进的连铸机部件,巨大的阴影掠过车间地面,像一头钢铁巨兽在挪动。艳红缨叉腰站在指挥台上,嗓门穿透机器的轰鸣:“都给我精神点!这玩意儿安上,咱出钢水就跟挤面条儿似的顺溜!青绘!账上钱还够不够给这帮老娘们儿发奖金?!”
吕青绘从一堆进口设备的报关单里擡起头,灰眼珠扫过兴奋的女工们,嘴角难得有丝笑意:“挤挤总有。小红缨,悠着点喊,嗓子还要不要了?”话是冷的,可那眼神飘到艳红缨因激动泛红的脖颈上,又软了几分。
角落里,十二岁的艳山今攥着磨亮的黄铜哨子,仰头看着两个母亲。火光把她们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上,巨大,晃动,像两尊不可撼动的神祇。她爱极了她们身上那股混合着机油和铁腥的强悍气息,可当她们的目光偶然交错,那瞬间的复杂万情,是同盟也是角力,是亲密更是无声的战场,这一切都让这个小孩心头发空,她不明白,大多数时候人只要能扮演好一个角色便是亿里挑一了,她只知道,心中有一个声响在说如果爱的痛苦那就不要了。
炉膛里,铁水像化了的日头,翻着花儿,咆哮着,闷雷似的动静震得人脚底板发麻。橘红的光舔着炉壁,把整个浇铸平台照得跟阎王殿入口似的。巨大行车吊着死沉钢水包,像把玉女剑悬上脑瓜顶,慢慢挪着,灼人的热浪一股接一股,空气都扭成麻花了。
艳山今裹着厚得跟熊瞎子似的帆布工装,戴着熏得黢黑的防护面罩,杵在平台边上的安全区。面罩玻璃後头,她眼珠子死死盯着那包慢慢往下淌的丶刺眼白光的钢水。钢水灌进大砂模子里,嗤啦——一声惊天动地,白烟和呛死人的二氧化硫味儿猛窜起来。
这景象瞅了小二十年,回回看,那要命的高温和劲道还是让她心口揪紧。汗顺着鬓角流脖领子里,立马烤干,留下一道道刺挠的盐嘎巴。她下意识摸了摸工装里怀兜,硬邦邦硌着个小玩意儿,一个磨得锃亮的黄铜小哨子,小时候青妈给的说能招鸟,她压根不信可一直揣着。
“山今!别愣神!盯紧B区排气孔!”一个哑嗓门女声穿透噪音砸过来。是带她的刘大姨,脸上汗水和油泥糊一片,就眼珠子亮得吓人。
艳山今一激灵,赶紧点头,眼珠子挪到模子上那几个要命的排气孔上。钢水在模子里窜,气泡和埋汰玩意儿得从这些窟窿眼儿排出去,不然就是废品,弄不好还炸模。突然,B区一个排气孔喷的白烟唰地弱了,颜色也浑了发黑!
“堵了!B孔堵了!”艳山今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几乎是嚎出来的,声儿在噪音里尖得扎耳朵。
“完了!”刘大姨骂了一嗓子,抄起旁边一根老长丶顶头绑着耐火棉的钢釺子,“我去捅开!妳稳住!”
刘大姨刚冲出安全区,扑向那滚烫的模子边。就在这节骨眼上,出事了!兴许是钢水冲得太猛,兴许是模子老了,挨着B排气孔那块砂型壁鼓起个暗红包,嘎吱一声瘆人响,裂纹唰啦就爬满了。
“大姨!回来!”艳山今的尖叫能把房顶掀了。
晚了!
“轰!”
一声闷响!那块鼓起来的砂型壁炸了!滚烫的丶暗红的碎砂和半化不化的钢渣子,跟火山喷了似的崩出来!灼人的气浪和要命的碎片,劈头盖脸朝正猫腰捅窟窿眼的刘大姨罩过去!
时间像抻长了。艳山今瞅见刘大姨惊得擡起那张脸,瞅见那喷过来的要命玩意儿。
没工夫寻思,身子比脑子快。
艳山今像只炸了毛的豹子,从安全区噌地射出去!她没扑刘大姨,而是扑向旁边操纵台上一个老大的红按钮,紧急断流!整个身子撞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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