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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蚁顺着酱饼边缘往上爬的时候,麦穗正用指甲在陶片上划下第三道刻痕。她没甩手,也没吹气,只是把那半块饼轻轻搁在灶台边沿,顺手抓了把细沙盖上去。
阿禾从后院转出来,手里捧着湿漉漉的豆子,看见这一幕,抿嘴一笑:“又招虫了?”
“老规矩,记一笔。”麦穗接过陶片,低头补了几个字:三月廿七,春燥,酱饼裸置两刻现蚁踪,宜封或加灰。
两人蹲在陶坛旁,一个翻册子,一个报数据,像往年一样利索。炭笔在粗陶上沙沙地响,像是田里锄头刮过土块的声音。
日头刚爬过屋脊,村东那片荒地还蒙着层薄尘。麦穗站起身,拍了拍膝盖,拎起长勺往那边走。她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实。
到了地头,她把勺子往地上一插,转身对着跟来的几个妇人说:“今天起,咱们灶上要供五百人。”
没人吭声。有个抱着木盆的媳妇差点绊倒。
“五百?”终于有人小声问,“去年秋收才三百出头,这会儿扩这么多,存粮够吗?”
“陈年粟米还有八百石,野菜轮采已划好三片山头,豆酱坛子清点过,够撑两个月。”麦穗答得干脆,“再说了,隔壁李家沟断粮三天了,昨儿有娃啃树皮。”
话音刚落,里正赵德拄着铜杖从祠堂方向走来。他脚步沉,脸绷得紧,走到近前也不打招呼,只盯着地上那把勺子看了两眼。
“妇人掌灶,限三十户之内。”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压得住场,“祖训写得明白,统众祭火者,必为宗族男丁。你这扩建,逾制了。”
麦穗没动那把勺子,也没抬头看他:“里正爷,咱们灶不是祭坛,是吃饭的地儿。饿肚子的人可不管谁烧的火。”
“规矩就是规矩。”赵德冷声道,“你若执意妄为,我便上报县衙,请令干预。”
人群往后缩了半步。有几个原本想说话的妇人闭了嘴。
麦穗这才抬眼,看着他:“那您说,谁来管这五百张嘴?您亲自烧火?还是让族老们轮流搅粥?”
赵德脸色一滞。
她不等回应,转身朝阿禾招手:“账册拿来。”
阿禾应声递上三本麻绳捆好的竹简。麦穗翻开第一本,递给旁边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妇:“您认字,念给大家听听——春荒以来,共施粥四百六十三顿,救活邻村流民七十二人,其中孩童三十九。”
老妇抖着手一页页翻:“……食材损耗率比私户做饭低四成;劳力交换记工一百零七人次,未起争端……”
第二本递到另一个妇人手里,她念着念着声音高了:“我家男人上月咳血,靠灶上每日一碗鱼汤吊着命!要不是麦穗姐调度腌鱼,早没了!”
第三本传到最年轻的那个媳妇手里,她红着脸读:“……我婆婆偷藏两碗米,被查出后罚去挑水十担,换回来半罐酱菜给病孙吃。公道。”
一圈念完,二十多个妇人陆续从各家赶来,手里拿着铁铲、扁担、破锅。她们一句话没说,齐刷刷站在荒地边上,把陶碗举过头顶。
碗沿磕碰,叮当轻响。
赵德站在原地,铜杖杵着地,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他转身走了,背影僵直,像根插进土里的旧木桩。
午后的风卷起尘土,麦穗拔起地上的勺子,敲了三下锅底。
“开工。”
接下来三天,荒地上垒起了新灶台。五口大锅并排架起,烟囱用碎砖砌得一人高。分餐区铺了平整夯土,储物棚搭得结实,防潮防鼠。
食材调度按部就班。陈粮优先使用,野菜采割留根,豆酱启封按批次轮换。最棘手的是荤腥——素汤喝久了,人没力气。
第四天清晨,驼铃响在村口。
胡商耶律齐带着三峰骆驼进来,车上堆满油布裹着的腌鱼干。“西北风大,鲜货难运,这个能放三个月。”他咧嘴一笑,“换你们十天伙食就行。”
麦穗点头:“成。鱼汤算加餐,每人一勺,不许多舀。”
当天中午,第一锅鱼汤熬了出来。香气顺着风飘出去老远,连祠堂里的香火味都被盖住了。
耶律齐捧着碗蹲在灶边,喝完最后一口汤,咂咂嘴,忽然站起来拍腿大笑:“哎哟!这味儿!咸鲜回甘,油而不腻——我在楼兰卖一餐能换二十匹绢!”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个小皮袋,小心翼翼舀了一勺鱼汤进去,又包了两块酱菜。“我要拿去沿途郡县试试路子,谁要是不信,让他亲自来尝!”
麦穗正在清点归还的陶碗,听见这话也只是笑了笑:“您别光说好吃,记得讲清楚盐放几撮,火候多久。不然人家做坏了,反说是咱们糊弄人。”
“那是自然!”耶律齐把包袱系紧,临走前又回头,“我说句实在话,你们这灶,不只是做饭,是救命的阵仗。”
他骑上骆驼走了,身影晃悠悠消失在黄土道上。
第七日,五百份餐全部准时送出。陶碗整整齐齐收回,洗涮时几乎不见残渣。有个孩子吃完舔碗,被娘亲轻轻打了下手背:“糟蹋东西,该打。”
麦穗站在新灶中央,手里炭笔记完最后一行数字:第七日,供餐五百零三人,耗粟米六石二斗,野菜四筐,豆酱十八斤,无浪费。
阿禾走过来,抹了把汗:“明日鱼汤还能熬两锅,后天得换南瓜粥了。新一批豆子泡上了,曲母也备好了。”
麦穗点头,把陶片塞进鹿皮囊。
远处祠堂檐下,赵德仍站着,手里铜杖没放下,目光落在东边那片热气腾腾的新灶区。他没再说话,也没离开。
村口驿道扬起一阵微尘,一匹快马正由远及近。
麦穗抬头看了一眼,没动。
她弯腰捡起一只掉在地上没洗干净的陶碗,指尖摸到碗底一道细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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