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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宸,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她向前倾过身,双手的手肘撑在桌面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充满了攻击性的、仿佛要与他对峙的姿态。
“一边,”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用力地点了一下,仿佛在敲打着某个看不见的、荒谬的法条,“是彻底的、不留一丝痕迹的抹除。照片、信件、遗物……所有能证明他‘存在’过的东西,全都被处理得干干净净。她把他从我的世界里,连根拔起,让他变成了一个连姓氏都没有的‘幽灵’。”
“另一边呢?”她的声调猛地拔高,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疯狂的、看透了天大笑话的光芒,“她又用最决绝、最不可磨灭的方式,把他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身上!”
“她用自己的姓,用那个人的名字里的一个字,组成了我的名字——张甯。”
“你不觉得这很疯狂吗?”她追问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这是一个活的纪念碑!一个会走路、会说话、会长大的、永远的纪念碑!”
“她每天叫我‘宁宁’的时候,她究竟是在叫我,还是在叫那个已经被她亲手‘抹除掉’的幽灵?她一边用尽全力地告诉我‘过去已经死了,向前看’,一边又亲手打造了一个永远的‘过去’,让她每天都能看见,每天都能触摸!”
“这难道不是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吗?!”
她的声音,在最后,已经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尖锐的颤抖。那不是哭泣,而是一种逻辑系统被强行撕裂后,出的、濒临崩溃的警报。
那尖锐的、几近失控的质问,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琴弦,在出最后一个颤音后,“啪”地一声,断了。
世界,重新归于死寂。
张甯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才那番倾泻耗尽了她肺里所有的氧气。那双因为激动而燃烧着疯狂光芒的眼睛,也终于因为力竭而渐渐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片空洞的、狼藉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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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一个刚刚用尽全力冲撞过城墙的攻城槌,在撞出一道巨大的裂缝后,便耗尽了所有动能,无力地、颓然地,向后倒了下去,重新靠回沙背上。
彦宸的心,像是被那声质问狠狠地凿了一下,疼得紧。他看着她那副几乎要被自己提出的悖论撕裂的模样,第一次感觉到了语言的无力。任何安慰,在这样巨大的、根植于她整个生命的荒谬面前,都显得轻飘而虚伪。
他伸出手,越过小小的桌面,轻轻地,用指尖碰了碰她那只因为用力而指节白的手。她的手很凉,像一块被遗忘在冬夜里的玉。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自己的体温,无声地传递着一种“我在这里”的信号。
等到她的呼吸终于平复了一些,他才用一种尽可能平稳的、陈述事实的语气,轻声开口,试图将她从情绪的洪流中,拉回到事实的岸上。
“所以,”他缓缓地说,像是在整理一堆破碎的、极其重要的拼图,“昨天,我走了之后,你妈妈给你看了一张画,对不对?”
这个问题,像一针镇定剂,强行将张甯从情绪的沸点拉回到事实的轨道上。她眼中的光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随即,那股紧绷的、充满了攻击性的姿态,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缓缓地松弛了下来。
“……是。”她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抽空了力气的沙哑。
“画上的人,是你母亲年轻的时候?”彦宸继续问。
“对。”张甯的目光垂了下去,落在那杯已经不再温热的水上,“她坐在树下……穿着一件现在早就不会再穿的、带碎花的连衣裙。头很长,在脑后编成了一条粗粗的辫子。她……在笑。”
她说到“笑”这个字时,停顿了一下,那双空洞的眼眸里,终于重新聚焦起一丝神采,只是那神采里,全是凄然。
“不是现在这种……带着疲惫的、礼貌的笑。而是一种……一种好像把全世界的阳光都揉进了眼睛里的笑。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个样子。”
她仿佛又看到了画中那个鲜活明亮的少女,再对比自己身边这个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连笑容都带着一丝倦意的母亲,巨大的时空落差让她心口一阵窒-息般的疼痛。
彦宸的心也被这句描述刺痛了。他能想象,那种对比带给她的,是怎样一种残忍的冲击。
他稳了稳心神,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画的右下角,有一个签名。是一个‘宁’字?”
听到这个问题,张甯猛地抬起头,那双盛满了悲伤的杏眼,直直地看向他。巨大的惊涛骇浪已经过去,此刻的她,像一场海啸过后平静下来的、深不见底的大海。她看着他,唇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却又无比凄然的弧度。
“对。”
这一个字,仿佛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
原来他都听进去了。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
“所以你的名字……”彦宸看着她那双失焦的眼睛,轻轻地喟叹了一声,只觉得心脏都被那份巨大的悲伤与荒谬攥得生疼,“还真是……”
他差点脱口而出“真是浪漫啊”,随即意识到,这桩跨越生死的命名,对赋予它生命的人或许是极致的浪漫,但对承载它十七年的人,却是极致的残忍。这根本不是什么浪漫,而是一道血淋淋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是一场跨越生死的、残酷的黑色幽默。
自己怎么能在此刻,说出这么不合时宜的话?
彦宸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大脑却因为这巨大的情感冲击,不受控制地开始跑偏。他看着张甯那张写满了悲伤与疲惫的脸,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毫无预兆地、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
那……我和她的孩子,将来应该叫什么名字才好呢?
总不能也这么……这么沉重吧?得起个简单、快乐、没有任何沉重过往的名字。就叫彦小乐?不行,太俗了。叫彦朝朝?暮暮?也不行,太文艺了……
或者叫彦甯?把两个人的名字都放进去?好像有点土……不过还蛮好听的…
这个念头仅仅在他脑海里存在了不到两秒钟,就被他强行掐断。他被自己这异想天开的、在这种严肃时刻竟然还能走神的脑回路给惊到了,急忙收敛心神,将全部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眼前这个需要他支撑的女孩身上。
他郑重地看着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的语气,承诺道:
“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她的痛苦,明白了那个“幽灵”的重量,明白了她为何一整天都失魂落魄。
然而,张甯在听到他这句话后,却只是缓缓地、疲惫地摇了摇头。
她将自己从那种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情绪中打捞出来,重新收拾好险些崩塌的精神世界。此刻的她,像一个刚刚打完一场恶仗的士兵,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深入骨髓的无力。
她看着他,那双清亮的杏眼里,最后一丝激烈的光芒也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深沉的、让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不,”她轻声说,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与萧索,“你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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