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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面有一瞬间的寂静,一名如同影子般跟在她马后的武士上前一步,手扶在剑柄上。“主上,要将她斩首吗?”
这个声音听上去竟有几分熟悉。阳七被压低脑袋,露出脆弱的后颈。一双黑色皮履走到她面前。长剑出鞘的声音,泛起的剑光晃过她的眼。
“皋淮,这小儿也救过你的命啊……”她听见女子平淡地,无喜也无怒地开口。“是不是正因如此,她才如此狂妄呢?”
此时只怕是阳七与死亡最为接近的一刻。她整个身体都麻木了,头脑也麻木了,甚至连恐惧都感觉不到。
这实在是太理所当然的事情,亲口忤逆了如此尊贵的王族,死亡才是唯一的结局。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踢踏几步上前,冰凉的剑尖挑起阳七的下巴。
“孤——改主意了。”剑尖上移,戏耍般贴上阳七的脸,随后拍了拍。“小儿,孤特征你为我御行僮使。如何?你应是不应?”
话音方落,连军容整肃的百名奴卫都面露诧色,村牧僵硬后更是直接扑倒在地,嘶声悲号:“请王姬三思!御行僮使如主之臂膀,同寝同食,同宿同眠,文为主之喉舌,武为主之甲胄,自古王族御行僮使非亲信重臣,显贵之女不可为。此山童身份微贱,怎可贴身服侍姬……”
利剑挥下,村牧话音未落,已是身首分离。过了好半晌,那尚跪着的老朽身体才缓缓栽倒。不远处,一颗头颅尚大睁双眼不可置信地目瞪前方。
温热腥臊的血味在春日温暖的地气中缓缓升腾,阳七指甲下的土地也渐渐渗入鲜血,变成铁锈般的暗红。她下意识膝行后撤了半步,然而尚带着湿热血气的长剑再次逼近她侧颈。
“小儿。”
那俊美的王姬仍旧骑在玄色骏马上,连一丝裙角都未染污浊。她开口,以绝无仅有的耐心又问了一次。
“——小儿,你应,是不应?”
“小人……”阳七撑着地面,感到上百双眼睛都注视着自己的脊梁。她的指甲已经深深抠进泥土,带着温冷的湿意,她重重磕下头。“小人……位卑……愚钝。不敢……”
一滴冷汗顺着眼睫滴入泥土。在马上贵人看来,她必定抖如筛糠。阳七跪伏在地,她不知三王姬的提议是真是假,也不知如此不识好歹的自己是否下一刻也要身首分离。
她颤抖地,卑微地请求道:“小人乡野愚童,未于……堂间供事,不敢近侍尊前。愿……远游四方,待增得见闻,再报效姬上。”
这一番话几乎掏尽了阳七能编织的所有雅言。她注视着眼前矗立的黑色马蹄,久到阳七都感到晕眩,仿佛下一刻就要一头栽倒进泥土里。
终于,邯疆以不带任何情绪的冷淡口气问道:
“观你言谈举止,并非目不识丁的普通野民。你究竟师承何人?”
“乃一老妪,小人……并不知其姓名。”阳七卑微,怯弱,又恳切地伏拜在泥土里答道:“两年前冬天,小人偶然在山上将其救起,而后大雪封山,老妪为报答小人收留之恩便教授学识为报偿,待到春日,她便悄然离开了,并未言及家族姓名。”
王姬疆对阳七自认完满实际漏洞百出的故事并未揭穿,只是冷笑一声,拨转马头。
阳七仍旧一动不动地将头抵在泥里,直到马蹄声渐远,才听见女人兴味索然地吩咐道:“今日乃三郎满月礼。饶她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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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士离开后,阳七一头栽到地上。
当天夜里她发起高烧,连怎么回到山洞的都不知道。
而后整整三天她烧得人事不省,说不好是因那顿毒打还是受惊过度。等再醒来时感觉已去了半条命,嘴巴干得像要裂开,喉咙里还有股药草的恶心苦味。她忍不住趴在石床上干呕起来。
听见动静,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阳七呕得两眼发黑,被那人连拖带抱地从床上扶起来,嘴里灌进带着浓重药味的肉汤。
那味道实在一言难尽,但阳七此时顾不得挑剔,就着对方的手把汤咕咚咕咚喝个精光。
这才感觉捡回一条命来。
转过头,一大一小正排排跪在石床边,眼巴巴地看她喝汤。阿弃还要再递一碗,被十三“啪”地一声把手打开了。
阳七忽而生出“恍若隔世”之感。想到当时情景,如今还能坐在这里喝口肉汤,不知是上天哪位神明显灵。伸出手,阳七发现脱臼的手臂已经被接上了。她本来想摸一摸小十三的头,然而那孩子虽肿着双核桃眼,面无表情,但眼神着实像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阳七被刺得缩了下手,最终落在阿弃的脑袋上。
阿弃在十三无言的注视下几乎要一命呜呼了。
“通关文牒。”
如此不善的氛围下十三突然开口。她从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衣襟里拽出一块巴掌大的木牍。阳七一怔,伸手接过,木牍竟加盖一枚如字如画,凶兽图腾般纹样的宫印,上书阳七、十三的名字,籍贯。而阿弃,在通关文牒上注明的是阳七仆侍。大概签发此通关文牒的官吏查不到阿弃户籍,以为他是阳七捡来的流民。
此时此刻,阳七忽而感慨哪位姬上的“气量”。
虽说当日她的确给凶兽最后一击,某冲程度上救了三王姬一命,可此时的王族,又如何会感激区区一个山民的“救命之恩”呢?连阳七也将其视为一个不会再有后续的小事丢在脑后。然而这份加盖王姬宫印的通关文牒,可算得上是三王姬最好的恩赏了。
凭此文牒,阳七可行遍这天下任何地方,甚至可于士贵府中任职。
因这一张文牒,有一国王姬为她背书。
她的世界,从此广大。
这一刻,阳七那颗生于山野间的混沌的心,首次对所谓“忠义”有了几分模糊的感想。她捧着那牍文牒,以能做到的最恭敬的姿态,向王都方向行了一礼。
“阳七,定不负当日之言。”
顾不得伤势未愈,阳七随后吩咐阿弃十三收拾山洞里的食物钱财,分成两份打成包裹,阳七阿弃各带一份。鹿皮大盖卷成一卷由阿弃背着,阳七则背了一只半人高的竹篓,里面装着十三和鹿茸等贵重物什,趁着天色将亮他们便进了山。
或许是阳七疑心太重,她总觉得再留在山洞里保不准会有何横祸飞来。这念头扰得她坐立难安眼皮直跳,连一刻都等不及,逃难般挟裹全部家当催着家小即刻上路。
阿弃向来顺从,十三无可无不可,对于当家发癫般的决定无人反对无人拖延。第四天清晨,在平静了几百年的稷坂村掀起轩然大波的阳七一家便如滴水入海,消失在茫茫大山中。
他们不知道,就在出发仅仅一天后,村牧之女带着上百家丁健奴,高举火把手持利器,气势汹汹攻上山来。她们将整个山洞翻遍,又搜出数十里而一无所获。阳七大姐被抓上山打掉了几颗牙,哭着喊着赌咒发誓对阳七这小畜生的行踪一无所知。而阿卢在王姬疆率军来稷坂村当日就觉得大事不好,挑着货担带着新娶的夫郎,远远避走他乡。
阳七不知自己躲过一劫,顺着阿卢和公子澶给她拼凑的地图,懵懵懂懂朝着绥城行去。
小小的稷坂村如同万里山河中的一粒砂砾被留在身后。身处其中时觉得那就是漫漫一生,等真正走出来,才发觉一生,原来如此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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