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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星斜倚在暖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一张脸苍白得几乎透明,衬得那鸦羽般的长睫与墨染的青丝愈发黑得惊心。他醒着,目光却并未聚焦在任何实物上,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蒙而沉寂,仿佛一口枯竭的深井,再激不起半分涟漪。
登基大典的喧嚣,隐约也曾透过重重宫墙传来些许模糊的声浪,但他似乎充耳不闻。大仇得报,赵氏血脉断绝,支撑他熬过漫长苦修丶一次次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那股灼热的恨意,仿佛也随之消散。如今的他,像是一盏耗尽了灯油的残烛,只剩下微弱的光焰,在寒风中摇曳,不知何时便会彻底熄灭。
沈寒山坐在榻边的矮凳上,正凝神为他诊脉。指尖下的脉搏微弱而紊乱,时快时慢,尤其是心脉之处,那股因修炼《渊渟岳峙》而生的丶冰封护持的力量依旧在,但其根基,那源于极致哀恸的“心力”,却在仇雠伏诛後,不可避免地开始涣散。哀恸之心已乱,支撑这霸道功法的根基便开始动摇,反噬之力如同失去了堤坝的洪水,更加汹涌地冲击着他本就残破的经脉与心窍。
沈寒山眉头紧锁,脸色比榻上之人好看不了多少。他收回手,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心绪需得平稳。再这般神气涣散下去,纵有灵丹妙药,也难以为继。”
莫斯星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缓缓转过头,看向沈寒山,唇角极轻地扯动了一下,似是想笑,却终究没能成型,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先生……大仇得报,我已无憾。”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半分力气,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释然与虚无。
沈寒山看着他这般模样,心头如同被巨石堵住。这个故人之子,心思太重,执念太深。仇恨曾是他的毒药,也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支撑。如今支撑崩塌,他整个人便如同被抽走了主心骨,精气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塌下去。这比任何内外伤都更加凶险。
“无憾?”沈寒山声音冷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你便只想看他独坐那高处不胜寒之位,然後独自悄无声息地湮灭?封庭筠为你,背负千秋杀名,颠覆天下,你一句‘无憾’,便是对他这一切的回应?”
莫斯星瞳孔微微一缩,空蒙的眼中似乎有了一丝波动,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他重新望向窗外,声音愈发轻渺:“我这副样子还能如何?不过是他的拖累。”
“拖累?”沈寒山猛地站起身,一向冷漠的脸上竟浮现出怒意,“他若觉得你是拖累,当初便不会为你反出朝廷!他若觉得你是拖累,如今便不会将你安置在这寝宫之侧,日夜悬心!莫斯星!你聪明一世,何以在此事上如此糊涂?!他要的,从来不是你的愧疚与自弃,而是你活着!哪怕多一日,多一刻!”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莫斯星沉寂的心湖。他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紧闭了双眼,长睫如蝶翼般剧烈颤动,眼角似有湿意渗出,却被他强行忍住。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以及内侍压低嗓音的通报:“陛下驾到——”
沈寒山敛去怒容,恢复了平日的冷峻,退开一步。
封庭筠迈步走了进来,他已换下繁重的冕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金冠束发,虽洗去了几分帝王的威仪,却更显身姿挺拔,只是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忧色。
他先是看向沈寒山,投去询问的目光。沈寒山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封庭筠心下一沉,快步走到榻边,自然而然地坐在榻沿,伸手握住了莫斯星露在锦被外丶冰凉的手。触手的寒意让他心头一紧,他用力包裹住那纤细的手指,试图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
“斯星,”他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今日感觉如何?可有什麽想吃的?我让御膳房去做。”
莫斯星缓缓睁开眼,对上封庭筠那双盛满了担忧与深情的眸子。那眸中映出的,是自己苍白憔悴的倒影。他张了张嘴,想说什麽,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极轻地反握了一下封庭筠的手,随即又无力地松开。
封庭筠看着他这副了无生趣的模样,心痛如绞。他宁愿斯星像之前那样,被仇恨灼烧着,至少那样,他眼中还有火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一潭死水。
“外面冷吗?”莫斯星忽然轻声问,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封庭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天色阴沉,似有欲雪之势。他柔声道:“有些冷,怕是要下雪了。殿内暖和,你好好歇着,别受凉。”
莫斯星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封庭筠陪着他坐了很久,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说起登基大典的琐事,说起朝中正在推行的几项新政,说起江南来的奏报,说石家已在协助稳定地方……他尽量避免提及任何可能引动他情绪的人与事,只挑些平和的丶甚至略显枯燥的政务来说,仿佛这样寻常的对话,能让他们回到过去在书斋中讨论策论的日子。
莫斯星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眨一下眼睛,表示他在听。他的气息微弱而平稳,仿佛随时会睡着。
直到暮色降临,宫人悄无声息地进来点亮宫灯,封庭筠才不得不离去。他还有堆积如山的奏章需要批阅。
临走前,他俯身,在莫斯星光洁冰凉的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
“斯星,好好休息。我晚些再来看你。”
莫斯星闭着眼,没有回应。
封庭筠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偏殿。他走後,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莫斯星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沈寒山重新坐回榻边,看着莫斯星那了无生气的侧脸,沉默良久,才从药箱中取出金针。
“凝神,静气。”他冷声道,“你若真想多陪他些时日,便打起精神来。这《渊渟岳峙》的反噬,也并非全无抗衡之法,关键在于你自身的心念。”
金针缓缓刺入xue位,带着精纯的内力,试图重新梳理那紊乱的气息,加固那摇摇欲坠的心脉。
莫斯星眉头微蹙,承受着针灸带来的细微痛楚与内力流转的冲击。他依旧闭着眼,但紧抿的唇线,似乎透露出一丝不同于之前的丶微弱的不甘。
庭筠为他,已背负太多。他至少该努力活得更久一点,哪怕只是多看他几眼,多陪他一段路。
残烛之光虽微,亦不愿就此湮灭于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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