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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
雨下得又急又密,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泥地里跪着一个男人,白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侧,凌乱的衣服遮不住宽阔的肩背,皮肤被雨水泡得发白。锁灵枷扣在脖颈上,枷锁边缘磨出的伤口被雨水冲刷得泛白,血水混着泥汤在身下洇开一片暗红,铁锈味混着土腥气,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萧远,我对你太失望了。”宗主冼月走到他面前,靴子踩在泥水里,声音也被雨声压得有些模糊,“师叔特意嘱咐过,说你可能放不下心结,要留心萧家。我却没想到…你竟真下得去手。那是你亲生父亲,那些可都是你的血缘至亲。”
“师尊呢?”萧远没擡头,声音有些哑,混在雨里听不真切。
冼月蹲下身,冰凉的指尖碰了碰他脖子上的锁灵枷,金属的寒意激得萧远微微一颤。“你还有脸问?师叔替你扛了那场雷劫,伤得不轻。我还在想这世上何时出了这等大能,原来是你小子的劫数。”冼月的语气带着一种疲惫的愤怒,“往後…怕是都要靠着轮椅了。你说,他凭什麽对你这麽好?一个连亲父都杀的人,凭什麽做他的徒弟?”
凭什麽?萧远看着泥水里自己模糊的倒影。想起刚入门时,墨言吊儿郎当地躺在榻上喝他的茶,没个正形。他从没见过师尊出手,湘北的名号在修真界也排不上顶尖。如果不是背靠洛水宗这棵大树,自己连报复的机会都没有。这样的师尊…也有人羡慕吗?大概只有冼月这种从小被照拂的,才会有雏鸟情结。
墨言会为他扛雷劫,对萧远而言,他是个好师尊。只是资源确实比不得其他长老,如今又因他重伤…萧远心里堵得慌。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不想和冼月争辩,低下头,只看着泥水里不断扩散又消失的水纹。他杀了萧家满门,後果他担着。冼月想做墨言的徒弟,与他何干?
轮椅碾过石板的声音被雨声盖住了。直到那带着毛毯的身影停在几步开外,萧远才猛地擡起头。
墨言裹在厚实的毯子里,脸色苍白得厉害,连嘴唇都没什麽血色。两旁的侍卫恭敬行礼:“湘北尊者。”
“嗯,你们先回去。”墨言摆了摆手,声音有些虚,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冼月连忙上前一步,语气带着急切和不解:“师叔!您这是…为何要放过他?”
墨言擡起眼,目光冷冷地扫过冼月,那眼神像冰锥,刺得冼月後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冼月,”墨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我是不是太好说话了?记住,你叫我师叔,只是我不想显得太老气,不代表我真是你师叔。下次再敢替我对我的徒弟用刑……”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冼月瞬间绷紧的身体,和周围噤若寒蝉的弟子,“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别怪我翻脸。”
冼月的脸色变了变,最终垂下头,声音低了下去:“是,太师叔祖。”
雨声哗哗地响,隔绝了其他声音。萧远有些失神地望着轮椅上的人。墨言…确实是个不错的师尊。长得好看,资源在洛水宗内也算上乘,要求不严,性子也随和。如果不是背负着那段不堪的童年和刻骨的恨意…
念头刚起,一阵强烈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骤然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冰冷的泥水贴上脸颊的瞬间,他恍惚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声音遥远又模糊。
“萧道友…死于心魔攻心。还请湘北尊者…节哀。”
昏迷过去的萧远眼前闪过当时天劫降临的时候,满天雷劫,电闪雷鸣,自己狼狈不堪地倒到地上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却被师尊死死护在怀里,温热的血从师尊嘴角滑落落在面颊。那张俊美的脸上只剩痛苦,恍惚间可以听到宗主和长老惊讶又恐慌的喊声。
山里的暴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豆大的雨滴砸在青瓦上,噼啪作响,和屋檐下垂挂的雨链晃动的叮咚声交织在一起。正厅里,主位上坐着的人宽袍大袖,头发随意用根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鬓角。他身侧站着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青年,身姿挺拔。
“上次一起看雨,还是你筑基前。”墨言拂了拂衣袖,站起身,动作间带着点惯常的懒散,“也罢,这次闭关,感觉如何?”
徒弟萧远立刻跟上他的脚步,声音平稳地答:“对天地灵气的感应敏锐了些,还发现之前学的几个阵法,似乎还有精进的空间。”
“嗯。”墨言点点头,目光落在庭院里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上,“结丹之後,最难过的坎便是心魔劫。心魔不解,大道难期。若能在此劫上看破,一步登天也未尝不可。你有感悟是好事…”他顿了顿,侧过头看向萧远,“只是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心魔若显,一定要告诉我。”
“是。”萧远垂眼应声。他那双异色的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只有那只蓝宝石般的右眼在光线变化下,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水光。
墨言像是心有所感,正好回头。青年眼中来不及完全敛去的湿意被他捕捉到了。“怎麽了?”墨言有些意外,下意识从袖袋里摸出一方素净的丝帕,擡手想替他擦,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好好的怎麽要哭了?”
萧远顺势擡起眼,看向墨言的脸。柳叶眉桃花眼,几绺青丝柔软垂在颊边。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深邃眼眸,此刻看向自己时,却盛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几乎要将他溺毙其中。这浓得化不开的关切,反而让他心头一刺。
“师尊…是不信任我?”萧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觉得我…无法战胜心魔吗?”
墨言一愣,随即失笑,收回拿着丝帕的手:“怎麽会?”他看着萧远微微泛红的眼眶,语气温和下来,带着点安抚的意味,“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发生什麽,师尊永远在你身後。”
眼看萧远眼中的水汽更重,墨言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从小心思就重。他放软了声音补充道:“你从小就心思细腻,很多事情看在眼里,却总是一个字也不肯说。我这个做师尊的,又懒散惯了,就怕…你心里觉得我不够关心你,或者…不支持你。”
“师尊很好。”萧远飞快地低下头,掩饰住翻腾的情绪,顺势接过了墨言手中的丝巾,“是弟子…逾矩了。师尊待我的好,我知道的。”
指尖不经意碰到墨言微凉的皮肤,萧远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迅速攥紧了丝巾。
墨言看他情绪似乎稳住了,便自然地抽回手,转身继续沿着回廊缓步前行。师徒二人一时无话,只有雨声和脚步声在廊下回响。
萧远这次结丹很顺利,以他的年纪,算得上天赋异禀。下周便是宗门大比,以他的实力,本该是势在必得。
“宗门大比,你不用参加了。”墨言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沉默。他脚步未停,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萧远脚步猛地一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落寞瞬间爬满眼底,他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闷:“…是。”
墨言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这孩子这次出关,竟然没刨根问底?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点了点头。
师徒二人住的兰香白苑在北山深处,离宗门主殿颇远。穿过被雨水洗得愈发青翠的树林,峭壁上悬空的红色楼阁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走过石桥,踏上通往栈道的红木阶梯,萧远收了伞。墨言则停下脚步,望向远处主殿方向。
“那边…怎麽回事?”墨言微微蹙眉。主殿门口人头攒动,这在向来清静的洛水宗可不常见。
萧远也顺着望去,摇头道:“不知。”心里却如明镜一般——那是西边哨岗来的使者。上辈子,师尊就是在听到“西边”二字後匆匆离去,留下固执的自己悄悄跟随大队伍前往东方家参加宗门大比,从此踏上了那条通往深渊的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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