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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第4页）

画布上是大片混沌、粘稠的灰色和深褐色，如同被污染的泥沼。

在这片压抑的底色中，一个扭曲变形、几乎不成人形的轮廓挣扎着，像是要挣脱什么，又像是正被无形的力量拖拽沉沦。

那轮廓没有清晰的面容，只有两个空洞的、如同深渊般的黑色窟窿，直勾勾地“望”着画外。

整幅画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和疏离感，仿佛灵魂被剥离了躯壳，在虚无中痛苦地蠕动。

这种强烈的、近乎自毁的表达方式，那种深入骨髓的颓废、自我厌弃与存在的荒谬感，竟被如此直观地泼洒在画布上。

爱音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她下意识地看向画架前姿态依旧优雅、仿佛不染尘埃的长崎素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长崎小姐……这幅画……也是您画的吗？”她指着那幅令人不安的作品。

素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海蓝色的眼眸在那幅画上停留了片刻。

她脸上的温婉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那只是一幅普通的风景画。

“是的，老师。”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是以前……心情不太好的时候，随手涂鸦的。让您见笑了。”她轻描淡写地将那浓烈的痛苦归结为“心情不好”和“涂鸦”，仿佛在谈论天气。

爱音镜片后的银灰色眼睛紧紧盯着素世。

少女的平静反而让她感到一种更深的不安。

这绝非“随手涂鸦”能达到的冲击力，那画里承载的分明是撕裂灵魂的重量。

“不……它很有力量，”爱音斟酌着词句，试图用专业的眼光去解读，也试图触碰那平静表象下的真实，“虽然……表达的情绪很沉重。这种对‘存在’本身的质询和痛苦……非常……真实。”她避开了“绝望”这个词，选择了更学术化的“质询”。

素世的目光终于从画上移开，重新落回爱音脸上。

她海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像是冰层下的暗流。

“真实吗？”她轻轻重复，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或许吧。有时候，画布是唯一能容纳那些……无法言说的东西的地方。”她的话语带着一种越年龄的疲惫和洞悉，随即又像意识到什么，那抹疲惫迅隐去，重新换上得体的笑容，“啊，休息时间到了。老师辛苦了，请允许我为您泡杯茶？”

不等爱音回答，素世已优雅起身，走向画室角落一张铺着雪白蕾丝桌布的小圆桌。

桌上摆放着一套极其精美的骨瓷茶具，细腻的白底上描绘着繁复的金色藤蔓花纹。

素世动作娴熟地开始操作，温杯、取茶、注水……每一个步骤都带着贵族式的精准与优雅。

很快，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浓郁、更醇厚的伯爵红茶香气在画室里弥漫开来，带着佛手柑的清新和红茶的温润，强势地盖过了松节油的味道，温柔地包裹住爱音。

爱音看着那套价值不菲的茶具，又看看自己沾着炭灰的手指，下意识地在裤子上蹭了蹭，才在素世的示意下有些局促地坐在了对面精致的藤编椅子上。

她端起那杯小小的、滚烫的茶，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

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安抚人心的香气，却奇异地让她感觉更紧张了——这精致的一切，都提醒着她与这里的格格不入。

“老师除了绘画，还需要教其他学生吗？”素世也端起自己的茶杯，姿态闲适，仿佛只是闲聊家常。

“啊，暂时……就您这一份家教。”爱音老实回答，想起空荡荡的钱包，笑容有点勉强，“之前主要是靠接一些零散的插画工作……不太稳定。”

“这样啊……”素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海蓝色的眼睛看着杯中琥珀色的茶汤，“我倒是还要上一些其他的课程。法语、钢琴、茶道、花艺……”她报出一串名字，语气平淡得像在念课程表，“祖母大人认为，这些都是必要的修养。”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杯壁，“只是……有时候会觉得，学得再多，这宅子也还是这么大，这么空。”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

爱音捕捉到了那丝飘忽，放下茶杯，银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真诚的关切“长崎小姐……您一直……都是和祖母大人住在这里吗？您的父母……”她问得小心翼翼。

素世的目光投向窗外寂静的庭院，那完美的面具似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透出底下真实的疲惫和……某种冰冷的底色。

“我……是被祖母收养的。”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份平静下却藏着坚硬的冰层，“亲生父母？不记得了。很小的时候，就在不同的……地方辗转。直到祖母大人把我带到这里。”她省略了所有的细节，但“辗转”这个词本身，就足以勾勒出一段缺乏温暖和稳定的童年。

“这里很好，很安静，什么都有。”她补充道，像是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完成一个标准答案。但那句“什么都有”和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空洞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爱音的心被揪紧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拥有惊人美貌、优雅举止和优渥生活的少女，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那华丽表象下深藏的孤独和创伤。

那些扭曲的画作似乎有了答案。

一种强烈的同情和年长者本能的保护欲涌了上来。

“您……真的很不容易。”爱音的声音带着真挚的柔软，“这么年轻，就经历了这么多。”

素世似乎被这句真诚的“不容易”触动了一下。

她迅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再抬起时，那丝裂痕已被完美地修补好，只剩下温婉的笑意。

“都过去了，老师。现在能跟着您学习画画，我觉得……很开心。”她放下茶杯，动作优雅，“对了，老师，方便的话，我们可以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吗？这样如果课程时间有调整，或者我有什么绘画上的问题，可以及时联系您。”她拿出一个最新款的、纤薄如纸的手机，屏幕亮起柔和的光。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

爱音看着自己那部屏幕有几道裂痕、款式老旧的手机，犹豫了一下。

理智告诉她，和雇主保持必要的联系是工作所需。

但内心深处，少女身上那无处不在的伯爵红茶香，那幅令人不安的画作，以及她平静讲述的冰冷过去，都像细小的藤蔓，缠绕着出无声的警告。

然而，现实的重压——那空瘪的钱包，那等待支付的账单——最终压倒了那丝微弱的警惕。

“好……好的。”爱音拿出自己的旧手机，动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迟疑。

两人交换了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

当素世的名字和那串号码出现在自己通讯录里时，爱音的手指在送键上悬停了一瞬。

她几乎想立刻给立希条信息，哪怕只是三个字——“好奇怪”。

但最终，她只是默默按灭了屏幕，将手机塞回口袋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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