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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野意孝敬老寿星乡音妙语解深愁（第1页）

我恰从房里出来，欲往老太太处去，忽见那边屋里坐着几人，原来是上回曾来打秋风的刘姥姥同那板儿又来了。

张材家的与周瑞家的在旁陪着，几个小丫头正从口袋里倒出枣子倭瓜并些野菜。众人见我进来，忙都起身。

刘姥姥认得我，急从炕上跳下地问姑娘好，又道：“家里都念着，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只因庄家忙。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茬摘下的，留了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个野意儿。”我忙道谢让坐，又命小丫头倒茶来。

周瑞家的端详我笑道：“姑娘今日脸上有些春色，眼圈儿都红了。”我抿嘴笑道：“原是不吃的，无奈大奶奶和姑娘们死劝，不得已喝了两盅便上脸。”

张材家的凑趣道：“明儿再有人请姑娘，可带了我去罢。”满屋都笑起来。

忽听见周瑞家的提起螃蟹，说一斤只秤得两三个，三大篓约七八十斤。

刘姥姥算道：“这样螃蟹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统共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

我因问刘姥姥可曾见过奶奶，她回说见过了，正等着呢。又望窗外道：“天好早晚了，怕出不去城。”

周瑞家的便替她去瞧。半日回来笑道：“可是你老的福来了，竟投了两个人的缘。二奶奶说晚了就住一夜，偏生老太太听见了，说正想找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呢。”

刘姥姥推辞道：“我这生像儿怎好见人。”我知她怯上，便道：“不相干的，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我同周大娘送你去。”遂引她往贾母院去。

二门口小厮们见我都站起来，有两个赶着叫姑娘。其中一个笑道：“我妈病了，等着请大夫。好姑娘，讨半日假可使得？”

我嗔道：“你们倒会挑时候告假。前儿住儿去时偏叫不着，倒说我作情——明儿一早来，我还要使你呢。”

我随在刘姥姥身后进老太太房中时，

但见满堂珠翠，姊妹们正围着老太太说笑。老太太歪在榻上，琥珀坐在榻沿轻轻捶腿，二奶奶站在一旁凑趣。

刘姥姥慌得福了又福，口称“老寿星安”，老太太却欠身让座，倒比平日待客更和气些。

老太太问年岁时，刘姥姥躬身答七十五了。老太太回头对我们笑道：“比我还大好几岁，身子骨倒硬朗。”

刘姥姥忙说：“我们是劳碌命，若都像老太太这般福气，庄家活也没人作了。”这般对话间，我见鸳鸯悄悄递了眼色，便另搬了张海棠式小机子放在榻前。

老太太问及牙口时，刘姥姥笑答左边槽牙活动了。老太太抚着腕上的佛珠叹道：“我如今眼也花耳也聋，亲戚来了都认不真切，不过嚼得动的吃两口，闷时和孙儿们玩笑罢了。”

这话说得忒谦，却见二奶奶在旁抿嘴一笑——老太太昨日还嫌送来的螃蟹瘦，今早分明将林姑娘屋里的玻璃绣球灯认得真真的。

刘姥姥回话却妙：“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一语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老太太忽记起瓜菜的事，连声叫快收拾去，又说就爱地里现摘的新鲜。凤姐儿忙接话留客，老太太故意嗔她不许取笑老实人，却悄悄命人抓果子给那躲在后头的小哥儿。

我见板儿缩在周瑞家的裙边不敢接果子，便另抓了把松瓤糖塞在他衣兜里，小声说：“这是林姑娘爱吃的，甜而不腻。”孩子这才怯生生捏了一颗。

晚间伺候饭食时，老太太特命拣了几样软烂的菜送过去。鸳鸯姐姐亲自带人服侍沐浴更衣，取的是她自己新做的两件青缎掐牙背心。

刘姥姥换完衣裳出来，浑身不自在，搓着衣角道：“这面料滑得跟水似的，倒怕摸粗了。”

我正侍立在老太太身后，悄眼看着满屋子的哥儿姐儿。宝玉挨着林姑娘坐在锦墩上，探春姑娘手里的绢子半掩着唇，连平日里最坐不住的湘云姑娘也支颐凝神——皆因那刘姥姥又开讲了呢。

窗外渐起秋风，屋里却暖融融的，只听刘姥姥说到菜畦里捉蟋蟀的趣事，满屋子人都笑软了。

这村妪虽粗鄙，却真有几分见识。见老太太欢喜，哥儿姐儿爱听，便搜肠刮肚地说起庄户事来。

我捧着茶盘悄步添水，听她嗓音沙沙如秋风扫秸：“我们庄户人家，哪有坐着的福分？地头歇脚便是凉亭，怪事见得却多。去岁冬深，雪积三四尺厚，我清早闻得柴垛响，只当是偷柴的”

满屋静极，窗棂透进的微光映着众人凝住的姿态。老太太忽然插话：“定是过路人取暖吧？”刘姥姥却将布满裂痕的手一拍：“奇就奇在这儿！诸位贵人猜是何人？竟是个十七八岁的标致姑娘，梳着油光水滑的头，穿大红袄，白绫子裙——”

话音未落，外头陡然炸起一片喧哗。我手一颤，茶盘险些倾翻。但听婆子们连声吆喝：“不相干的！别惊着老太太！”老太太已扶着榻沿起身，嘴唇微微白：“怎么了？”琥珀忙掀帘探问，回说是南院马棚走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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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忙上前搀住老太太抖的手臂，觉出她掌心沁出凉汗。众人簇拥着她至廊下，只见东南角天际泛着骇人的橘红。老太太连声念佛，急命人去供火神。直至火光渐隐，她仍攥着我的腕子，指甲掐得我生疼。

刚回座，宝玉便扯住刘姥姥衣袖：“那姑娘雪地里抽柴岂不冻坏？”老太太余惊未消，嗔道：“才说抽柴就招火，还问呢！”宝玉只得讪讪缩手，我却瞧见他暗中拽刘姥姥衣角，分明要待续听——他总这般牵挂女孩儿冷暖。

她将粗瓷茶盏往炕桌上一顿，盏底与木面相击出闷响，惊得探春裙边的玉佩轻轻一荡。

再说个我们东庄上的老典故。她嗓子眼里带着咳不尽的柴火气，有个老奶奶子，今年怕有九十岁了。说着用指甲缝嵌着泥垢的手比出个字，那数字在满屋锦缎辉光里显得格外嶙峋。

王夫人手里的蜜蜡佛珠忽然停了一停。我正往鎏金茶吊子里添新水，看见那十八子串珠在她腕间凝住不动，像突然断了线的蜘蛛。

天天跪在佛前吃长斋。刘姥姥说时，眼睛望着西墙供的观音像，青灯黄卷的，竟真感动了菩萨。老太太捻翡翠念珠的手指慢下来，珠串间隙露出些微颤动的皱纹。

夜里托梦哩！村妪忽然提高声气，惊得窗格外掠过一只雀儿，菩萨说：你这样虔心，原该绝后的，如今求了玉皇她说到此处故意顿住，啜了口茶。满屋只听见湘云裙裾窸窣，宝玉急得在锦墩上挪了挪身子。

原来那老奶奶独个儿子也只留个根苗。茶盏沿沾着她的唇皮屑，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竟没了！林姑娘的绢子突然掩到唇上，绢角绣的兰草微微颤动。

可后来偏又得了个孙儿。刘姥姥话音转暖，枯瘦的脸庞漾开笑纹，今年才十三四岁，雪团儿似的白净。她两手比划出婴孩大小，聪明得菩萨座前的善财童子一般！

佛前檀香的青烟袅袅盘旋过王夫人怔忡的面容。我捧着茶盘侍立，见老太太眼中水光一闪，忽然伸手握住王夫人冰凉的手指。那串蜜蜡佛珠终于又转起来，轧过细碎的声响，像是秋虫在草间低鸣。

宝玉偏过头来问我：袭人，你说话未说完便被老太太一眼止住。我低头整理他腰间松了的汗巾子，想起家里娘亲也常拜送子观音，香火钱攒在破陶罐里，一个个铜板都磨得亮。

我垂而立，看阳光移过青砖地。想那抽柴的姑娘红衣白雪，不知后来如何；又想起老子娘常拜的观音像——深宅里的心愿，与庄户人原也没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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