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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昭三十二年,浣衣局。
寅时三刻,梆子声从墙角深处闷闷的响了三下,天色是将明未明的青灰色。
大通铺里,几十个女孩在尚带睡意的沉寂中窸窸窣窣的起身,没有人说话,只有衣料摩擦的碎响,和几声压抑的哈欠。
梨花睡在最靠里的墙角,这是她落在浣衣局的第十三个清晨。
她睁开眼,眼睛里没有初醒的朦胧,眸子在昏暗的光线里,又清又亮。
梨花坐起身,挽,穿衣,动作不疾不徐,即便身处这杂乱的环境里,穿着与旁人无异的灰扑扑的粗布衫裙,挺直的脊背和一丝不苟的动作,也让她显得格格不入。
尚食局送来的早食照例是冷硬的饽饽,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一小撮咸菜疙瘩。
女孩们沉默地围拢,又沉默地散开,各自寻了角落蹲着或站着,囫囵吞咽。
梨花端着她那份,走到院中一截废弃的石头旁,小口小口地吃着。
她吃得极慢,咀嚼得很仔细,晨间的寒气缠绕着她单薄的身躯,梨花只是将衣衫拢紧了些,肩颈的线条依旧倔强地绷着。
“瞧见没,还是那副样子……”
“坤宁宫里出来的掌事宫令,哪能跟咱们一样……”
“落到这步田地,心里不知怎么熬煎……”
数道目光或明或暗的扫过来,带着好奇、怜悯,更多的是某种审视落难者的隐秘快意,在梨花背上扫来扫去。
这里的人大多早已被磨平了棱角,习惯了在泥泞里打滚,骤然来了一个曾经站在云端的人物,便成了她们枯燥生活里唯一的新鲜谈资。
她们窃窃私语着,猜测着梨花的过往,评判着她的现状,试图从她一丝一毫的失态中,寻得一点可怜的优越感。
梨花置若罔闻,吃完最后一口,用清水漱了口,碗筷摆放得端正,然后转身,走向那堆堆积如山的衣物。
浣衣局的院落极大,一排排木架子上晾晒着各色衣物。
数十个青石板砌成的洗衣槽沿墙排开,槽边堆着小山似的待洗衣物,宫里的、各殿宇的,甚至还有一些低等侍卫的。
周围弥漫着浓烈的皂角衣物酵后的浑浊气味。
梨花走到水槽旁,挽起袖子,露出两截过于白皙纤细的皓腕。
她拿起木桶,从旁边的水缸里打来冰冷的井水,倒入槽中,然后抓了一把捣碎的皂角粉末,均匀撒开,手刚浸入初秋冰凉的水中,指尖就迅泛起红痕。
梨花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随即神色如常地开始揉搓一件看起来是某个低等宫女穿的靛蓝色棉布裙。
动作熟练,力道均匀,仿佛她已经在这里洗了十年,而非十三天。
一个身材粗壮,面色黝黑的浣衣女端着木盆,晃晃悠悠地走到梨花旁边的空水槽。
她是这里的老人,名叫春杏,仗着几分力气和资历,惯会欺生。
春杏将木盆重重往地上一顿,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梨花的裤脚。
斜眼打量着梨花,嗓门粗嘎,“喂,新来的!听说你以前是坤宁宫的宫令?”
梨花没有抬头,专注地对付着衣物领口的一处污渍。
春杏见她不理,声音又提高了几分,“怎么?聋了还是哑了?到了这烂泥坑里,还端着你那金凤凰的架子给谁瞧呢?大家伙儿现在都是搓衣裳的爪子,装给谁看呢?”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低了下去,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边。
浣衣局的日子太无聊,一场冲突是难得的消遣。
梨花依旧沉默,将手中那件洗好的棉布裙拧干,抖开,准备放到一旁的清水盆里漂洗。
春杏被她的无视彻底激怒了,“我跟你说话呢!”
猛地伸手,想去推梨花放在槽边的皂角盒,想将那盒子里黏糊糊的皂角糊弄到梨花刚洗好的衣服上。
就在春杏的手即将碰到皂角盒的瞬间,梨花极其迅地将手中湿淋淋的衣物往旁边一移,同时脚下看似不经意地往前半步,恰好挡住了春杏可能进一步踢翻水盆的路径。
动作流畅而隐蔽,仿佛只是整理衣物的自然之举。
春杏的手推了个空,力道收不住,身子往前一趔趄,差点撞到洗衣槽的边缘,模样颇为狼狈。
“你!”春杏站稳身形,脸上涨红,怒气更盛。
梨花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春杏脸上。
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厌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凉意,像冬日结冰的湖面,清晰地映出对方气急败坏的丑态。
春杏被这目光钉在了原地。
她在这浣衣局里横行惯了,遇到的要么是逆来顺受的懦弱,要么是撒泼对骂的悍勇,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春杏忽然想起听来的只言片语,说这林宫令曾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第一得意人,手段非凡。
再看看梨花看似单薄,实则站得极稳的身形,那双手虽然白皙,指节却分明有力,显然并非完全无力自保。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春杏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狠话,却在梨花那无声的迫视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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