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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丹青界17（第1页）

墙角那几只赭色蚂蚁被粗暴抹去的痕迹，像一道无形的伤疤，刻在了丹青小筑的青砖上，也刻在了林曦棠的心底。

那份被窥探、被侵犯的感觉挥之不去，让她对这个看似平静的林府，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警惕。

她不再去墙角“创作”，那份孩童的野趣被深深藏起，如同冬眠的种子。取而代之的，是画案上愈沉凝专注的身影。

那幅一气呵成的墨色枯树——《虬（qiu二声）龙问天》，被周娘子看到时，她沉默了许久。

不同于《蚁趣》的野趣，《寒梢缀玉》的清寂，这幅画里涌动着一股近乎蛮横的生命力，一种压抑后的爆。

周娘子没有多问，只是更细致地引导她如何将这股力量融入更“合规”的山水花鸟之中，如何在宣泄之后，寻求更深沉的表达。

冬日漫长，丹青小筑的窗棂上结满了晶莹剔透的冰花。清晨的阳光穿过，在画案上投下变幻莫测、玲珑剔透的光影。林曦棠常常被这些大自然的杰作吸引，一看就是许久。

“周娘子，您看这冰花，”她指着窗上一片如同松针般炸开的冰晶，“像不像山巅的雪松？还有那片，层层叠叠，像不像悬崖上的瀑布冻结了？”

周娘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中也流露出赞叹：“天地造化，鬼斧神工。棠儿眼力极好。冰花虽无墨色，其形、其势、其转折顿挫，皆蕴含画理。”

她拿起一支细笔，蘸了极淡的墨，“不妨试试，将这冰花之韵，化入你的笔端？取其意，而非摹其形。”

林曦棠心中一动。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观察”与“写意”？

她不再看冰花的具体形态，而是闭上眼，感受着阳光穿透冰晶带来的那种清冽、空灵、剔透又带着寒意的感觉。

再睁眼时，她提笔落纸，不再是大开大合的泼墨，而是以极其纤细灵动的线条，勾勒出嶙峋奇石的轮廓，墨色极淡，仿佛被寒气笼罩。又在石隙间，用极细的枯笔，扫出几丛似有若无、带着冰凌质感的寒草。整幅小品，弥漫着一种冰花般清冷剔透的意境。

“妙！”周娘子由衷赞叹，“观物取其神，得冰魂雪魄之韵！棠儿，你的路，越宽了。”

正院暖阁，炭火融融，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却驱不散王氏眉宇间那一丝审慎的冷意。

刘嬷嬷垂手侍立，将这几日丹青小筑的动静，事无巨细地禀报着：“三小姐自墙角那事之后，越沉静，只在窗边看冰花，习画也更勤勉了。前日画了一幅冰石寒草图，意境清冷空灵，周娘子赞其‘得冰魂雪魄之韵’。二小姐那边……前几日似是了场脾气，摔了个茶杯，还训斥了紫苏几句，具体缘由不明。不过，二小姐院里的一个小丫头前日私下跟老奴嚼舌根，说说紫苏前些日子从库房领了一小包赭石粉，说是二小姐画石头要用，可没见二小姐画什么石头……”

王氏捻着佛珠的手指停住了。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赭石粉？墙角被毁的蚂蚁，用的就是赭石粉。”她语气平淡，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寒意。

刘嬷嬷心头一凛，头垂得更低：“是。老奴也想到了这一层。只是……没有确凿证据。二小姐的性子，若贸然去问，只怕……”

“证据？”王氏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在这后宅，有些事，不需要摆在明面上的证据。心知肚明，比什么都清楚。”

她放下佛珠，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小几的桌面，“瑶儿这丫头，心气高，受不得压。上次青松居士的话，怕是把她刺激狠了。只是，这手段……”

她微微摇头，带着一丝对亲生女儿不成器的失望，“太拙劣，也太沉不住气。毁人墙角涂鸦？传出去，我林家嫡女的脸面还要不要？”

刘嬷嬷不敢接话，静待王氏示下。

“棠儿那边呢？可有什么反应？”王氏话锋一转。

“三小姐……”刘嬷嬷斟酌着词句，“异常平静。非但没哭闹，反而画了一幅……气势很足的墨树，叫《虬龙问天》。周娘子说，那画里憋着一股劲儿。之后便如常习画，只是更沉静了些。”

“《虬龙问天》？”王氏眼中精光一闪，随即缓缓靠回引枕上，“倒是个有脾性的。不声不响，却知道用画来‘说话’。这份心性……比瑶儿强。”

她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下了决断，“传我的话下去：年关将近，府中上下需谨言慎行，和睦为要。各房各院当勤加洒扫，尤其那些犄角旮旯、积灰蒙尘之处，更要清理干净，莫要藏污纳垢，徒惹是非。若有手脚不干净、心思不正的，一经查出，无论何人，严惩不贷！”

“是！”刘嬷嬷心领神会。夫人这是要敲山震虎了。这番话，明面上是训诫所有下人，实则句句指向二小姐院里的“手脚不干净”和“心思不正”。清理“犄角旮旯”，更是直指丹青小筑墙角之事。这警告，足够让二小姐院里的明白人胆寒，也让某些蠢蠢欲动的手缩回去。既敲打了林曦瑶，又全了嫡母的体面，更给了林曦棠一个交代——虽然这交代，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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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王氏端起茶盏，语气恢复了平日的雍容，“前几日庄子上送来的那批新炭不错，给各房都添上，尤其二小姐和三小姐那里，别冻着。再从我库房里，把那对‘点翠衔珠’的蝴蝶簪子找出来，给二小姐送去，就说我瞧着鲜亮，衬她。给三小姐……把我收着的那套前朝‘雪浪笺’送去，那纸莹白如雪，质地绵韧，配她画冰花，正合适。”

刘嬷嬷心中暗叹夫人手段高明。打一巴掌，给两颗甜枣。给二小姐的是华贵的饰，安抚其颜面，给三小姐的却是真正契合其心意的画材，无声的肯定与支持。这碗水，端得平，也端得深。

“是，夫人。老奴这就去办。”刘嬷嬷躬身退下。

暖阁内重归寂静。王氏看着袅袅升起的茶烟，眼神幽深。林曦棠的隐忍和反击，林曦瑶的冲动与短视，都清晰地映在她这盘棋局上。

一个庶女，天赋心性俱佳，懂得审时度势，目前来看，是颗极好的棋子，能为林家增光。一个嫡女，虽占着身份，却屡屡行差踏错，需要时时敲打匡正。

“瑶儿啊瑶儿……”王氏低叹一声，带着一丝疲惫与无奈，“你何时才能明白，这后宅乃至这世道，看得不是一时意气，而是……谁更有用，谁更能忍？”

王氏的训诫如同冬日里一道无形的寒风，迅刮遍了林府各个角落。下人们噤若寒蝉，行事愈小心。各院清理犄角旮旯的动静也大了许多。

林曦瑶接到那对华美夺目的点翠蝴蝶簪时，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有些苍白。刘嬷嬷转述王氏“清理积尘”、“莫藏污纳垢”的话时，她捏着簪子的指尖都在微微抖。母亲什么都知道了！那无声的警告，比直接斥责更让她难堪百倍！她甚至不敢看紫苏一眼。

紫苏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当晚就悄悄找到刘嬷嬷，跪地哭求，赌咒誓那包赭石粉是她自己画花样不小心弄洒了，绝对没做其他事，求嬷嬷在夫人面前美言。

刘嬷嬷只冷冷丢下一句：“管好自己的手和嘴，好自为之。”紫苏这才连滚爬爬地回去，此后在二小姐面前伺候，更加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

林曦棠收到那匣洁白如雪、触手生凉的“雪浪笺”时，正在临摹窗上的冰花。

她打开匣子，手指抚过细腻光洁的纸面，心中了然。这是王氏的棋步，既是安抚，也是对她“懂事”的嘉奖，更是告诉她，你想要的我给你，但你的位置和价值，由我来定。

“替我谢谢母亲。”林曦棠对送东西来的婆子露出一个符合年龄的、带着欣喜的乖巧笑容。婆子连声应着退下。

待婆子走远，林曦棠脸上的笑容淡去。她抽出一张雪浪笺，铺在画案上。

冰花在窗上无声绽放，清冷的光影投在雪白的纸面上，仿佛融为一体。她拿起笔，没有蘸墨，只是用指尖，轻轻拂过纸面，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

墙角蚂蚁被抹去的阴影仍在，嫡姐的嫉恨未曾消减，王氏的棋局步步为营，父亲的目光带着审视与期待……这林府，看似给了她一方丹青小筑，实则都是需要等价交换。

她看着指尖在雪浪笺上留下的、转瞬即逝的温热痕迹，眼神沉静如深潭。

窗外，寒风掠过枯枝，出呜咽般的声响。冬日的博弈，无声无息，却已深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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