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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芍垂眼盯着自己乌沉的绣花鞋面,一时间竟有些忡怔,方才站在屋外,她大致都听明白了。
靳濯元为人刺伤,重病在榻,太后想往提督府塞人,留个眼线,便想出了冲喜的法子。这冲喜一事原是落在陆婳头上的,王氏不依,便将主意打到了陆芍身上。
陆芍有些发怵,纵使她不常出府,也不可避免的听过靳濯元的手段,她若当真代替二姐姐嫁去提督府,且不说甚么富贵荣华,便是能活到几时都未有定数。
想到这儿,她沾了雪水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吓得红了眼。
“父亲。”她怯怯地抬眸,将所有希冀都寄托在国公爷身上。陆芍知道,只要国公爷不点这个头,任是王氏如何筹谋,也无法当真教她嫁去提督府。
陆齐华对上她的眼神,抿嘴不语。他背过身去,视线落在黄花梨架格上头那只的幽幽缭缭的博山炉上。
屋内一片沉寂,陆芍突然明白过来,今日国公爷旬休,分明是在府里呆了一日,没见过宫里来的人。这冲喜的消息,想必是早于今日便已传到国公爷和王氏的耳里了。怪不得未到晚膳时辰,常妈妈便催促她来兰德院,也怪不得她到了,二姑娘和小公爷却还未曾露面。
想来这替二姑娘冲喜的法子,并非王氏一人的主意,国公爷方才不置可否,应当就是默许的意思。
是了,但凡是当真疼爱子女的人家,哪有把自己的姑娘送去冲喜的道理。陆婳是国公府嫡女,自幼在王氏和国公爷身侧长成,二人对她自然多疼爱了些。
而陆芍却非生在汴州,来汴州前的的十四个年岁都是呆在秦岭以南的余州。去岁时,养祖母重疾,未能救治过来,她一不足十五的姑娘,可怜无依,又被当地胥吏倾占田铺,夺了赖以为生的绣坊。
余州这地乡绅乡宦盘根错节,县衙不愿管这事,她求告无门,迟迟不得伸张,正想着上京告御状,陆家人才找上门来。
整整十四年,她也是头一回知晓自己还有父亲。问起十四年不闻不问的缘由,陆家人只说是陆芍的小娘沈姨娘身子骨孱弱,捱不住汴州的干冷,有了身子后,恐调理不顺,这才来了秀丽和煦的余州。沈姨娘病逝后,陆家人也想将陆芍接回去,可碍于陆芍养祖母的阻扰,迟迟未能成行。
陆芍也心存疑虑,她的养祖母最是亲善知礼,断没有扣着她不认宗族的道理。况且像国公府这样的勋贵人家,若当真要同她计较,落下乘的终归是老太太。可她不过是十四五的年纪,又才经历丧亲的痛楚,听闻父亲从汴州来接她,她一时喜于重逢,深欠考量,料理好余州的事,便同陆齐华一道回了汴州。
眼下回汴州也快一年,正以为是苦尽甘来,能享温情的时候,谁料府里的主母竟想让她以嫡次女的身份给靳濯元冲喜。
二人缄默,谁也没有打破僵局。眼瞧着一柱线香将要燃尽,王氏索性破罐子破摔:“芍芍,方才的话你也应当听到了,同你明说罢,你二姐姐有婚事在身,不过因先帝崩逝暂且耽搁了,大梁开朝以来就没有说了亲事再去冲喜的道理。可冲喜是太后的旨意,若你父亲拼死不从,受牵连的,便是陆家满门。你到底是府里的四姑娘,当知一损俱损,总不能因着你一人不愿,而断了阖府的兴荣。再者,且不说靳濯元这人如何,司礼监和东厂都是当下权势鼎盛的地方,若你去了提督府,总是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将来入靳濯元的眼成为提督夫人,这是多少人做梦都盼不来的福分!”
第2章我不去提督府
陆芍睁着湿漉漉的眸子,浑是不可置信。冲喜这事本就荒唐,更遑论是给司礼监掌印冲喜。她年纪轻轻心思澄澈,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却也知晓这若当真是王氏所说的福分,她二姐姐如何不去?
只一想到外边关于靳濯元的谣传,陆芍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一青面獠牙、面目可怖的怪人来。
她瑟缩了一下,立时腿软跪在地上,豆子大小的泪珠儿一颗颗砸在地上,扯着王氏的裙褶道:“母亲,都道督主大人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芍芍不敢...”
王氏垂眼瞧她,恐她不应,拢了拢手炉,复又利诱道:“我知晓你在余州还有个被胥吏倾占的绣坊,这个绣坊于国公府而言可有可无,于你养祖母而言,却是毕生的心血。我母家也有在余州做官的,你此去冲喜,不论成与不成,我都会嘱人将你祖母的那份家产讨要回来。”
这话算是捏住了她的软肋。
陆芍心中了然,祖母一生节俭,待她却从不苛克,便是自己吃些粗食,也舍不得陆芍吃半点苦。余州的绣坊说是祖母心血的,实则是在替她做打算,是她的祖母疼爱她,恐她日后被夫家看低,这才日日操劳,替她挣下了这份妆奁。
绣坊被倾占,她心里愧疚,愣是觉得自己没本事,才没守住祖母的心血。本想着把府里月钱攒下来买回铺子,谁料王氏当下就以绣坊利诱,软硬兼施,竟是不给她留有后路。
好话坏说都说尽了,陆芍的眼底蓄泪,像是掬着揉碎了的星芒,她吸了吸哭红的鼻子,眼里的光渐渐黯淡,饶是如此,她仍是将眼神落在背对她的陆齐华的身上。
当年便是陆齐华亲自下余州,将她从余州接来。在这之前,陆芍从未出过远门,她尤记得从余州到汴州路途遥远,她捱不住车马劳顿,倚着父亲的肩头昏睡了过去。父亲解下大氅披在她肩头,这是她打祖母离世后,睡的头一回安稳觉。
可惜安稳的日子并不长久。
陆芍深吸了一口气,直起发颤的身子,抬头对陆齐华道:“爹爹,我不愿去提督府!”
声音有些稚气,语气却是坚定。
这一声终是让陆齐华转过身来,他眉头紧蹙,眼中的愧怍散去,整个人显得有些躁郁。
这四姑娘到底是养在府外,论亲疏远近,自然比不得府里长成的姑娘,将她送去提督府,歉疚有之,却没到心疼不舍的地步。
他压制住脾气,开口劝哄道:“非你母亲刻薄,只顾着你二姐姐。实在是你二姐姐原就是同都指挥使家的嫡次子说过婚事,现如今说是三司各行其职,真正手握实权,也唯有都指挥使司,这样的人家,我们开罪不起。”
陆芍没听过都指挥使的嫡次子,她只是有些好奇:“二姐姐若是当真有婚事,爹爹为何不同太后娘娘明说,兴许太后娘娘恩典,肯另择他人给督主冲喜。”
陆齐华被这丫头噎住,面色一阵青白。他能在官场磨盘两圆,一手撑起国公府的门楣,心里自有千万个成算与谋划。
如今宦官当道,东厂位高权重,几乎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陆齐华不愿得罪太后,可是倘或太后势单力薄,当真没法同靳濯元抗衡,他率先在提督府留个后手,也不至在一棵树上吊死。
横竖出了事有太后兜着,若陆芍那丫头当真能入靳濯元的眼,讨好靳濯元,他在朝中岂不是又多了重倚靠。这事怎么算都不亏。
话不好敞开来说,陆齐华只得胡乱敷衍道:“你是不懂汴州的错杂,爹爹眼下也是没办法了。”
他搭着陆芍的肩,将人从冰冷的地上搀扶起来:“好孩子,去提督府只是权宜之计,后头的事自有爹爹和太后替你周全。你到底是我们国公府出去的,若是那靳濯元当真容不下你,爹爹又岂会坐视不理。当下就算是为了爹爹,为了整个陆家的兴荣。”
外头朔风凛冽,吹得窗棂一片作响。陆芍来时受了风雪,方才又低低哭过一回,双耳灌了国公爷和王氏话,只觉得头也疼,胸口也闷。
陆齐华言语中的真假,她已没了分辨的力气。屋子被炭火烘烤,活像是煮沸了的瓦罐,热得昏沉,屋外虽冷,反倒能教人清醒起来。
“容我想想。”她绕过炭盆,正欲推门透气,远远瞧见月洞门内走来一身着胭红色簇新袄子的姑娘。
不待她推门,就瞧见常妈妈拿着油伞大步迈入风雪中。那头分明撑着伞了,她仍斜打着油伞替她遮风。
“二姑娘快快,再加紧些步子,外头天寒地冻的,没得染了风寒,夫人又该担心了。”
陆婳听着常妈妈催促,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子,嘴上连连抱怨道:“我在屋里呆得暖和,做甚么非要一起用膳,还是同陆芍那丫头一块儿。”
侍婢簇拥着她上石阶,将人遮得严严实实,不等常妈妈通秉,陆婳便着手推开了身前的格扇门。
站在屋门后头的陆芍被这猝不及防地推门吓着,后退了一小步,陆婳斜睨了她一眼,未回她招呼,解下身上白缎绿萼斗篷,径直走到王氏跟前,双手搭在王氏怀里那只画珐琅海棠花卉暖炉上:“母亲,外头好冷,后厨还有糜子面没?冲碗茶汤来。”
南吃糖水,北喜茶汤。茶汤味甜香醇,色泽杏黄,一碗落肚,既能果腹又能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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