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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第1页）

对面，福安正伏案细阅尺牍。各处递上来的信件，眼线传回来的消息，都在他手底过一遍。自从奶奶称病不朝，这些暗线就成了窥探朝堂风云的窗子。他看得专注，眉宇间凝着的是与平日机灵模样截然不同的沉静。

一阵微风吹来，也是热的，拂在脸上反添烦躁。风掠过案头一叠笺子，纸页懒懒掀起一角，又悄无声息地落下。

“这天气，真真要闷煞人了。”云珠终于搁下笔，拿起案边的素纨扇急促地扇着。热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没带不来半点儿凉意，她习惯性地冲着福安说，“算得我头也昏了，只怕出了错儿，还得劳你再看一遍。”

福安没抬头，只将手中一份折子归入右边一叠，声音平平的：“心静自然凉。你这般急躁，越发要出汗了。”顿了顿，又道：“算错了也不妨，我回头帮你看便是。”说着，他将案角的越窑青瓷冰盏往云珠那边推了推。盏里镇着的酸梅汤已去了大半，只剩几块将化未化的冰浮在深色汤水里，发出极轻微的碰撞声。

等了等，不见云珠接话，他这才抬头。却见云珠怔怔望着窗外，眼神空茫，手中的纨扇也不知何时停了。他抿抿唇，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低头继续忙活。

他与福临虽已净身，但终究不便整日随侍奶奶左右。云珠天性机灵，又好学肯钻，心思纯善，待他们从无半分轻慢鄙夷，他们自然也愿意倾囊相授。这些年来在宫廷与权贵间周旋所攒下的本事，悟出的关窍，填鸭式地尽数教给了她。

日复一日的相处，共同在老祖宗与奶奶手底下谨慎周旋，应对各方，三人之间的情谊早已超越寻常，愈发亲密无间。在云珠心中，早已将他们视作可以依赖的兄长，许多无法与外人道的隐秘心事，难以排解的忧虑，只在他们三人之间悄悄流转。

尤其是在老祖宗离府，风雨飘摇的那些日子。他们三人真真是拧成一股绳，同心戮力，只盼着能帮奶奶将这座巍巍府邸支撑住，平平安安地等到老祖宗归来。那时虽步步惊心，如履薄冰，但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反倒觉得踏实。

可如今……福安的笔尖在纸面上微微一顿，一滴墨迹无声洇开，化作一个小小的墨团。

如今老祖宗是真回来了，他们却从中咂摸出些许不对味儿来。奶奶眼下这困局，环环相扣，杀机四伏，似乎唯有将老祖宗献出，方能挣得一线渺茫生机。

若果真如此，他们二人便该各为其主，一个誓死守着奶奶的安危与前程，一个拼死护着老祖宗的周全与性命，本该针锋相对，乃至你死我活才是道理。

偏偏奶奶和老祖宗这些日子相处，蜜里调油，恩爱和谐，倒叫他们这两个做下属的心腹，一时之间进退失据，不知所措了。

就像此刻，云珠在这里埋头核算的，是关乎老祖宗生死存亡的账目，而他自己，却在对面心无旁骛地替奶奶紧盯着朝堂上的风吹草动。

正思绪纷杂间，只听啪地一声脆响，云珠将手中的纨扇重重拍在案上。“真是越想越气！”她声音里是明显的恼意，“都怪那山大王和老妖婆，一天到晚瞎折腾个什么劲儿！害得奶奶和老祖宗不能安稳团聚，即便团聚了也是日夜提心吊胆，更害得咱们俩如今都不知道该如何相处了！”

山大王与老妖婆，是他们私底下给正德帝与太后起的绰号，如此骂上几句，既解了心头郁气，也防着隔墙有耳，被有心人听去惹来祸端。

福安闻言，不由得失笑。

这等犯忌讳的牢骚话，也是能当着他面直喇喇说出来的？

但正因云珠毫不掩饰地将这层尴尬捅破，他心头沉甸甸的大石头，反倒是松了几分。

他轻轻合上一封刚阅毕的密报，唇角微扬，调侃：“你怎么独独骂他们？怎不怨怪老祖宗和奶奶？两人跑去庄子上倒是逍遥自在，却连句准话儿也不给咱们，只把咱俩丢在这府里，如同架在烈火煎油，眼睁睁看着这局面，不知该如何自处。”

“你想挨鞭子抽了？我可不想。”云珠撇撇嘴，“我才不要说奶奶和老祖宗的不是。”

她只盼着他二人能一直这般好下去。

她伸手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酸梅汤，小口啜饮着，闷声不响地喝过大半杯，才又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福安，声音低了下去：“福安，你信奶奶吗？”

福安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将话头引向了别处：“有点儿羡慕福临那小子。他只带着一帮小崽子在外头奔走，奶奶吩咐什么，他便做什么，该传递消息就传递消息，目标明确，心无挂碍。不像咱们俩，日日窝在这一处，眼睁睁看着龙争虎斗的纷乱之景，心里七上八下，没个着落。”

云珠从木案上拣出几张用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的密报，随手扔到福安案上：“他那边儿又何尝轻松了？如今那些民间工坊，如雨后春笋般往外冒，研究的新奇物事一日多过一日，今天刚传回来的消息，先前那些鼎力支持的世家，眼见着利润不如预期丰厚，又得了老妖婆的暗中指令，纷纷闹着要撤资抽身，场面难看得很。”

她顿了顿：“还有沿海那些工坊主与海商，起初因奶奶开了工坊，他们还欢天喜地，如今却嫌自己赚得少了，又不满地方官吏的层层盘剥，联合起来罢市抗议，暗中资助御史，要弹劾当地官员贪腐渎职。”

福安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窗外：“怪不得今日朝会上就有人参奏，说什么贱业误国，以下犯上，原来根子是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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