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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真下山时,斜阳向晚,烟霞正自远空披至山际。夕晖之下,四处一片绮丽朦胧的光景,叫人难分真幻。
他望向身旁的长明,对方的侧脸倒是无需霞光点缀。长明状似平静地走着,时不时却又看他一眼,谢真挑眉:“这是在琢磨什么?”
长明坦白道:“想把你捉起来飞走。”
“……”谢真看了看山路,说道:“稍微等一下再捉吧。”
“也不问问要到哪里去吗?”长明当真往他手腕上一握,轻轻晃了晃,以示坚牢。
谢真笑道:“自然是飞到哪里,就随你去哪里了。”
他们行至山下,回头望去,瑶山的楼台景物都已隐于云中。目之所及,只有映照群山的夕阳,既是去路,也是归路。
封云来为他们送别,跟在他旁边的方天南脸上紧绷绷的没一点表情,谢真一看就估计是刚哭过没多久,也不去拆穿。
他们到来时走的是门中弟子回山的阵门,走时则是从正中央的山门,这也是他曾经的习惯。当年他初次下山游历,师父一路送他下山,在冷清的山门边郑重其事地与他道别。往后只要师父身体尚可支撑,每次他离山都是如此,再然后是师弟们送他离开,他也目送师弟们一个个走上旅程。
离情别绪,此时也不必说得明白。谢真走向静立在黄昏中的剑碑,伸手与之相触,这块古老的碑石一如往常般粗砺冰凉。
道道剑痕遍布其上,唯有剑法有所成就的弟子才能在上面留下痕迹,每一道印记都蕴含着独有的剑意。也因如此,同一人刻下一道剑痕后,下一次就会更加艰难,若不能彻底突破从前的自己,便无法再落一笔。
谢真还记得,门中传说建派祖师观澜也曾在这里留下过剑痕,只是时隔太久,难以辨别。从前无处验证,如今他细细看过一遍,终于确信这不是真的——虽然属于瑶山剑法的记忆已经湮灭,他毕竟也和对方交手了这么多次,现在看来,碑上的印痕没有一处是来自他的。
他离瑶山而去时,即使在这意义非凡的地方,也没有留下痕迹。
门中先辈们的剑意凝固在这幅图景中,谢真也看到了来自师弟的新印记,颇感欣慰。许久,他退后几步,仰头将这整座壮观的剑碑收入视线,这时封云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走上前来,双手将孤光捧到他面前。
谢真顿了顿,从容地接过了剑。
海山在这一刻温柔地沉默着,孤光静静地倚在他手中,谁都知道,这样的时刻几乎是不再会有了。谢真垂下目光,凝视着这把曾和他相伴的剑。
岁月掩埋了它被铸造而出时那些喜悦和真挚的心意。作为镇派之剑,孤光见证了瑶山一代代的生死别离,所经历的时间早已超越了它们诞生的意义,正如与其相对的另一把属于王庭的剑那样。
他抬眼和长明视线一碰,两人很有默契,都没有说什么。朝羲此时就在长明身边,六百年来,或许这是这两把剑距离最近的一次。
然而这重逢一如天涯咫尺,这以日月为名、俱有不凡灵性的一对名剑,此时皆是寂然无声。
谢真轻轻抽剑出鞘,抚过这一泓锋锐无匹的月光。即使失去了那么多用剑的记忆,这至为熟悉的感觉,仍旧难以忘怀。
碑石上的印记在这一刻开始变幻,他曾在碑上留下的六道剑痕鲜明地突显出来,泛起微微的银光。剑影闪过,孤光那清绝的月辉再度照向了瑶山,随后,一切复归静谧。
须臾,一道新的剑痕逐渐从碑上浮现,与先前的印记交相辉映。第七剑的痕迹斜斜扬起,是那样无拘无束,自在轻灵,仿佛就要振翅飞去。
*
蜃楼的午后雾雨迷蒙,无忧靠在廊下,帷帘卷起,门扇尽都敞开,任由飘飞的细雨拂向屋内。对着院中那两棵落花似雪的梨树,他朦朦胧胧地做了个梦。
要是梦里能有些新的旅程也行啊,可是这故事也没法凭空编造出来,他在梦里苦思冥想,徒然捕捉着那些斑驳陆离的断片。就这么在家蹲了一年,他出行的计划还没得到允准,转眼间又是秋天了。
濛山的秋日不见萧瑟,雨水仍带着宜人的柔润,季节的推移总不明显,日子过得也好慢。王庭那场雩祀仿佛还在昨天,他还能看到那些各有所思的脸孔,相似的泪水和笑声,芳海雪白的枝叶,夜宴上灯火辉煌……
他醒了过来,失落地换个方向趴着。雨不知何时停了,青石地还很潮湿,向上看去,天空却极为通明透澈,放晴来得突然,让他有点惊讶。
虽然本想把这个休日全都躺过去,无忧觉得还是要给这好天气一点面子,刚爬起来在院中坐下,侍女便来禀报有客来访。
“怪了,来找我吗?”他懒洋洋地回头。
平时可没谁会正经拜访他,他哥倒是会来串门,不过那样的话,就会直接通报说是大公子了。这名侍女是新来的,迟疑道:“那位客人说是来自王庭,名叫阿花。”
只听咣当一声,无忧站起来的时候把凳子给带翻了,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花妖站在树下,发间有一枚银白羽饰,王庭的黑衣肃穆庄重,与他的沉静分外相衬。澄空下日色如水,照得他身影也宛然生光。
“阿花!”无忧一时被重见的兴奋冲昏头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面前才想起自己本来是要生气一下的:“……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他冷哼两声,试图增进些气势,只是效果不甚明显。花妖微笑道:“公子,别来可好?”
他似乎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虽然对妖族来说,一年半载不算什么,但王庭近来可是发生不少大事,总觉得也不是好混的地方。无忧上下打量他片刻,觉得他应该过得还成,才扁嘴道:“我不好,哪里都去不了,闷都闷死了!”
话是这么说着,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把人家领进来,上茶待客,非要趁此机会聊个尽兴不可。
他看对方目光望向院中,停在那不分季节盛开的梨花上,就说:“难道叫你想起芳海了?虽然只有花是白的,但也很好看吧。”
花妖道:“是想起好像在这里劈过柴。”
无忧:“……”
重回静流部,谢真不无感慨,自青崖苏醒以来,他经历了种种事情,世间风云激荡,蜃楼却仍如方外之境,固守着温风细雨的静谧。
天魔升华而去后,他谨记着陵空的叮嘱,用心探究这尊崭新真灵留下的牵系,力求将这份力量掌握于心。尽管涉及神魂,许多奥妙之处依旧难以言传,至少也还是慢慢摸索出了一些修行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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