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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四的晨光,是浸在桂花香里的。
香气很淡,似有若无,从杭州城东南角的深巷里飘出来,混着晨雾,混着昨夜雨水过后青石板缝里蒸腾起的湿气,一丝丝,一缕缕,在微凉的空气里缓慢游移。巷子极深,两侧是年久失修的老墙,墙皮剥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砖石,砖缝里长着滑腻的苔藓,苔藓在晨光里泛着墨绿色的光。路面铺的是碎石子,石子被雨水冲刷得光滑圆润,踩上去有细微的咯吱声,在寂静的巷子里传得很远,又很快被两侧高墙吞没,变成模糊的回音。
苏绣棠站在巷子最深处的一扇木门前。
门是普通的榆木门,漆色早已斑驳,露出木头原本的纹理,纹理粗粝,像老人手背上的青筋。门环是生铁铸的,锈迹斑斑,环心悬着一枚小小的铜锁,锁眼处有新鲜的油渍,显然是经常开合的痕迹。门楣上挂着一块木牌,木牌边缘被虫蛀出细密的孔洞,牌上刻着两个字:“清居”,字是隶书,笔力遒劲,转折处却带着几分圆润,像是刻意收敛了锋芒。
她抬手叩门。
叩门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笃,笃,笃,三下,不急不缓。等了一会儿,门内传来脚步声,脚步声很轻,踩在石板地上几乎没声音,但苏绣棠听得出,那是布鞋底摩擦石面的细微沙沙声。
门开了条缝。
缝里露出一双眼睛,眼睛很老,眼睑松垂,眼角布满细密的皱纹,像揉皱的宣纸。但瞳孔却异常清明,清得像两口古井,井底映着门外透进来的晨光,也映着苏绣棠的身影。眼睛的主人是个老者,约莫六十上下,头花白,用一根木簪束成简单的髻,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皮肤松垮,却透着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近乎透明的白,白得能看清皮下的青色血管,像淡墨在宣纸上勾出的细线。
他身上穿着素色的粗布衣衫,洗得白,袖口和下摆都有磨损的毛边,可穿得整齐,连衣襟的盘扣都扣得严实。手里拿着一块布巾,布巾是湿的,滴着水,水珠落在地上,洇开几个深色的圆点。
“找谁?”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像陈年的木头摩擦。
苏绣棠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锦囊,锦囊是素白色的,没有绣任何花纹,只在开口处用同色的丝线打了个简单的结。她解开结,从锦囊里倒出一点粉末在掌心,粉末是淡金色的,在晨光下泛着细碎的、珍珠般的光泽,颗粒极细,细得像烟雾,却有一种奇异的、甜腻中带着辛辣的香气,正是前夜在城隍庙香炉底座下现的那种特制香粉。
老者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盯着那些粉末看了很久,久到巷子尽头传来早市开张的喧闹声,远远的,像隔着一层水。然后他侧身,让开一条路:“进来。”
声音依旧嘶哑,却少了几分戒备。
苏绣棠走进门内。
院子很小,不过丈许见方,青石板铺地,石板缝里长着细细的青草,草尖还挂着晨露,露珠在晨光里像一颗颗微小的水晶。墙角种着一棵老桂花树,树龄至少三十年,树干粗壮,树皮皴裂,像老人布满皱纹的手。五月不是桂花开的季节,树上只有墨绿的叶子,叶子在晨风里沙沙作响,那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就是从这棵树的方向飘来的。
正房三间,门窗紧闭,窗纸是特制的桑皮纸,糊得严实,不透光。老者推开正中的房门,示意苏绣棠进去。
屋里光线很暗,只有东窗透进来的一缕晨光,光柱里飞舞着细小的尘埃,尘埃缓慢旋转,像无数个寂静的旋涡。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胶质的黏腻,颜料的刺鼻,草药熬煮后的清苦,还有几种说不出的、混合了矿物和植物根茎的奇异气息,这些气味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微微眩晕的氛围。
房间很乱,却又乱中有序。
靠墙的木架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瓷的、陶的、玻璃的、玉的,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每个瓶罐上都贴着标签,标签上的字迹工整娟秀:“鲛人泪”、“龙骨胶”、“金乌砂”、“月华霜”……名字都透着神秘。正中一张长条木桌,桌上摊着各种工具——小刀、镊子、刷子、细针,还有几块未完成的、半透明的东西,薄如蝉翼,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人皮般的诡异光泽。
老者走到桌边,拿起一盏油灯,用火折子点燃。灯芯是特制的,燃起来火光稳定,不摇不晃,将桌上一小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他示意苏绣棠坐下,自己也在一张旧藤椅上坐下,目光落在她掌心的粉末上。
“迷蝶香。”他开口,声音在昏暗的光线里像某种古老的咒语,“产自南洋爪哇岛,当地土人称它为‘梦引’。取金翅蝶翅膀上的磷粉,混合七种热带花蜜,用火山温泉蒸制七日,再阴干研磨而成。点燃时香气甜腻,吸入过量会产生幻觉,看见心中最渴望或最恐惧的景象。”
他顿了顿,抬起眼,那双苍老却清明的眼睛直视苏绣棠:“这种东西,寻常人不会用,也弄不到。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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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庙。”苏绣棠没有隐瞒,“有人用它来传递消息,香粉藏在香炉底座下。”
老者的手指在藤椅扶手上轻轻敲了敲,指节粗大,关节处有厚厚的茧,那是常年摆弄工具留下的痕迹。他的目光在苏绣棠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判断什么,然后缓缓开口:“十天前,有人来找我定制面具。”
“面具?”
“人皮面具。”老者的声音很平,没有起伏,“要的是当朝五皇子的面容。要求极其精细,不仅要形似,还要神似——眉眼间距、鼻梁弧度、唇形厚度、甚至笑时嘴角上扬的角度,都不能有分毫差错。我做了四十年易容,这是最难的一单。”
他从桌下抽屉里取出一个木盒,木盒是紫檀木的,没有雕花,只在盒盖中央嵌着一枚小小的铜扣。打开盒盖,里面铺着红色的丝绒,丝绒上躺着几张薄如蝉翼的面具,每张面具都只有巴掌大小,却五官俱全,眉眼口鼻清晰可辨,甚至连皮肤纹理都细致入微。
最上面那张,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眉目疏朗,鼻梁挺直,嘴唇微薄,唇角自然上扬,带着一种天生的、近乎傲慢的矜贵。这张脸苏绣棠在宫中宴会上见过几次——正是五皇子赵景琰。面具做得太过逼真,逼真到那张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仿佛被凝固在胶质里,连眼睫的弧度、眉梢的挑动都栩栩如生,乍一看几乎以为是真人皮肤的切片。
苏绣棠的手指悬在面具上方,没有触碰。她能感觉到面具散出的、微凉的胶质气息,还有那种混合了特制药水的、淡淡的腥甜。
“定制的人是谁?”她问。
“一个中年男子,四十五右,身材中等,右手有六指。”老者将面具小心放回木盒,“他给了五百两黄金的定金,要求七日内完成。交货地点在西湖的画舫上,画舫名‘朱雀舫’,船头挂着三眼朱雀的旗幡。”
三眼朱雀。
苏绣棠的指尖微微收紧。这个图案她见过——在南洋商号的密室里,在那张标注着海外势力的海图上,在几封用暗语写成的密信末尾。那是海外某个岛国王室的徽记,据说那个岛国盛产黄金和香料,五十年前曾派使臣来大永朝贡,后来国内内乱,与大永断了往来。
“面具什么时候交的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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