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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馆地下库房的黑暗,并非寻常的夜色,而是一种浓稠得几乎具有实体重量、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墨色深渊。当林国栋反手将那道厚重的铁门虚掩上,隔绝了外面通道里遥远而模糊的追兵喧嚣后,这极致的寂静与黑暗便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们彻底淹没。唯一的光源,是林国栋手中那支从陈实杂货铺带来的、老旧的铁皮手电筒。它的光线昏黄、摇曳不定,电池显然已经濒临耗尽,光斑在无尽的黑暗中艰难地划出一小片颤抖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可视区域,反而更深刻地映照出四周那无边无际、仿佛隐藏着无数蛰伏巨兽的幽暗。光柱扫过之处,无数微尘在光束中疯狂舞动,如同濒死挣扎的飞蛾。
空气凝滞、冰冷,带着地底深处特有的、侵入骨髓的阴寒湿气,穿透他们早已被冷汗和污水浸透的单薄衣衫,激起一阵阵无法抑制的寒颤。每一次呼吸,都吸入大量悬浮了不知多少年的、带有浓重霉变纸张和灰尘混合气味的微粒,刺激着鼻腔和喉咙,引一阵阵压抑的、令人窒息的咳嗽冲动,又不得不强行咽下,生怕一丝声响在这死寂的、具有放大效应的密闭空间里,引来灭顶之灾。脚下是积了不知多厚的、软绵绵的灰尘,踩上去悄无声息,却留下清晰的足迹,如同在无垠的雪原上行走,每一步都暴露着他们的行踪。
周芳的脚踝在经过强行攀爬破墙、黑暗中的紧张奔逃后,伤势已恶化到触目惊心的地步。肿胀使得鞋子紧绷,皮肤呈现一种不祥的青紫色,每一次脚尖哪怕最轻微的触碰地面,都会引一阵撕裂般的、钻心刺骨的剧痛,痛得她眼前阵阵黑,冷汗如同溪流般不断从额头和鬓角渗出,混合着灰尘,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划出一道道泥泞的痕迹。她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吊在林国栋的手臂上,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了清晰而腥甜的血腥味,才将涌到喉头的痛苦呻吟硬生生压了回去。黑暗中,她只能紧紧抓住林国栋那同样冰冷却异常坚定的手臂,仿佛那是她在无边绝望的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不至于彻底沉沦的锚点。
“必须……必须在电筒彻底熄灭前,找到那个标记……”林国栋压低声音,气息因极度的体力消耗、精神紧张和空气中令人窒息的灰尘而显得急促不稳。手电那越来越微弱的光束,如同他心中那摇曳的希望,颤抖着扫过前方仿佛没有尽头的、被巨大档案架阴影所吞噬的通道。根据羊皮纸上那叠加显现的、线条简略却至关重要的结构图,以及陈默之前碎片化的描述,这地下库房是一个由多条狭窄、逼仄的通道和无数编号不明、紧闭着的厚重铁门隔间组成的巨大迷宫,危机四伏。
他们像两个迷失在远古墓穴中的朝圣者,在未知与恐惧的黑暗中艰难跋涉。手电光晕掠过一排排高耸至黑暗穹顶、布满暗红色锈迹的金属档案架,架上层层叠叠堆满了用牛皮纸袋封装、标签早已泛黄模糊的卷宗,它们像沉默的棺椁,尘封着无数被时光遗忘的秘密,散出沉重而压抑的历史气息。通道曲折迂回,岔路口如同魔鬼的诱惑,每一次选择都可能通向绝境。时间,在这令人心脏紧缩的探索中,仿佛被粘稠的黑暗拉长,每一秒都伴随着手电光束那肉眼可见的、令人心焦的黯淡趋势,如同沙漏中即将流尽的最后一粒沙,无情地蚕食着他们本就渺茫的希望。
“国栋哥……光……越来越弱了……”周芳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深入骨髓的恐慌,这逐渐消亡的光线,象征着他们正在迅失去在这片黑暗迷宫中唯一的指引和慰藉。
就在这时,就在那昏黄的光斑几乎要缩成一个微弱的小点时,光束的边缘扫过通道尽头一扇与其他灰扑扑、平平无奇的铁门截然不同的门扉。这扇门看起来更为厚重、坚固,漆成一种深沉的、近乎墨绿的颜色,门轴处锈蚀严重,仿佛多年未曾开启,但门中央的黄铜把手和下方的锁孔,却反常地闪烁着一种过于干净、甚至有些刺眼的金属光泽,与周围的陈旧格格不入。而最让两人心脏骤停的是——在门楣上方,一个用粗糙的白色油漆涂抹而成的、歪歪扭扭却异常醒目巨大的“x”标记,赫然撞入了他们的眼帘!
找到了!
真的找到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狂喜、难以置信和如释重负的激流,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击穿了两人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林国栋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以前所未有的力量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跃出喉咙!他搀扶着周芳,几乎是踉跄着扑到门前,将最后一点宝贵的光束集中在那个冰冷的锁孔上——那是一把结构复杂、看起来十分坚固的弹子锁。
“快!试试铜印!”周芳倚着门板,忍着脚踝处传来的、几乎要让她晕厥的剧痛,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期待而尖锐起来,她想起了老栓叔那如同谶语般的遗言——“印为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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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国栋用颤抖的手,从贴身内袋里掏出那枚已被体温焐热的铜印。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将底部那繁复的印文对准锁孔比划,但大小形状完全不符,印文凹凸的纹路与锁芯的结构毫无关联。他不甘心,又将印纽上那只奇异兽形的雕刻贴近锁眼周围的金属面板,仔细地摩擦、按压,希冀能触某种隐藏的机括,然而冰冷的门板依旧毫无反应,只有铜印与金属摩擦出的细微声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希望,如同被针尖刺破的气泡,再次迅干瘪下去。
“不行……只能硬来了!”林国栋眼中瞬间布满了血丝,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取代了之前的期待。他拔出那把锋利的匕,将刀尖小心翼翼地、以极其精准的角度探入锁芯的缝隙深处。金属与金属之间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嘎吱”刮擦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每一声都像重锤敲打在两人的心尖上。他屏住呼吸,全部的感官都凝聚在指尖那微乎其微的触感上,凭借着手感,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拨动着锁芯内部那些看不见的弹子。周芳在一旁,紧张得连呼吸都停滞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脚踝的剧痛在此刻仿佛被这决定生死的紧张感完全麻痹。
时间,在这方寸之间的较量中,再次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秒都如同在烧红的烙铁上煎熬。终于,在尝试了数个不同角度、几乎要绝望放弃之时,锁芯内部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仙乐般悦耳的“咔哒”脆响!
锁开了!
林国栋深吸一口饱含霉味的空气,用肩膀抵住厚重的门板,用力一推。“吱呀——!”一声沉闷而刺耳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摩擦声响起,铁门缓缓向内开启,带起一阵飞扬的、令人窒息的尘土。一股更浓烈、更复杂、混合着陈年高级墨水、特种纸张霉变和某种金属文件柜锈蚀的独特气味,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手电光束迫不及待地、如同贪婪的目光般射入房间内部。这个房间不大,显得异常空旷,四壁是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水泥墙面,天花板很低,压抑感十足。房间中央,孤零零地放着一张老旧的、漆面早已斑驳脱落、露出木头原色的宽大办公桌,桌旁矗立着两个厚重的、墨绿色、带有沉重黄铜搭扣的直立式铁皮文件柜,像两个沉默的卫士。
两人闪身而入,林国栋迅反手将铁门轻轻掩上,但并未关死,留了一条缝隙以备不测。他们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铁门,心脏依旧如同失控的马达般狂跳不止,几乎能听到彼此胸腔里的轰鸣。手电光扫过积满厚厚灰尘的桌面,上面空无一物,只有岁月留下的痕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两个沉默的文件柜中。
柜子没有上额外的锁,只是用简单的铁扣搭着。林国栋颤抖着手,扳开第一个柜门的搭扣。柜门开启时出“嘎”的一声轻响。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摞摞用牛皮纸袋仔细封装、并用细麻绳捆扎好的档案袋。他拿起最上面一袋,拂去灰尘,借着手电昏黄的光线,勉强辨认出标签上模糊却清晰的字迹——“红星合作社(-)年度土地清册及原始租契备案副本”。
是合作社最早、最原始的资料!
他的手指因激动而有些不听使唤,笨拙地解开有些脆化的麻绳,抽出里面的文件。纸张已经严重泛黄脆,边缘有些破损,但上面用钢笔书写的字迹却依旧工整而清晰。文件详细记录了合作社土地的四至边界、亩数,以及与当时乡政府签订的、盖着鲜红公章的租赁协议正式副本,协议条款明确,租期五十年,租金用途白纸黑字写着“用于改善全体社员集体福利及合作社基础设施建设”。一切证据都指向一个事实:这片土地是合作社集体租赁使用,绝非张技术员后来声称的“茶厂专用、集体所有”!这是最根本、最原始的铁证!
“国栋哥!你看这个!”周芳忍着剧痛,倚靠在另一个文件柜旁,打开了柜门。这个柜子里的文件显得新一些,标签也更杂乱,甚至有些文件只是用回形针别着。她快而紧张地翻找着,突然,她的动作僵住了,手指颤抖地抽出一份文件,借着手电光只看了一眼,声音便因极度的愤怒和震惊而变得尖利扭曲:“是……是张技术员打给县里的报告!还有赵副总的亲笔批文!他们……他们篡改了地图!”
手电光下,那份文件的内容触目惊心!一份由张技术员亲笔起草、措辞冠冕堂皇的《关于优先划转红星合作社部分优质地块用于县茶厂扩建的可行性报告》,旁边附着一张被明显用红笔粗暴修改过的边界图——将合作社最肥沃、临河的一片核心茶园,赫然划入了“茶厂规划用地”范围!更令人指的是,报告后面还附有几页所谓的“社员代表座谈会纪要”和“同意书”,上面签着几个名字,笔迹粗糙模仿,而其中两个名字,分明是属于合作社里早已去世多年的老社员!这是赤裸裸的伪造和欺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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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证如山!冰冷的事实像一把烧红的匕,狠狠刺入林国栋和周芳的心脏!愤怒、冤屈、以及对老栓叔、王小山牺牲的悲痛,如同火山般在胸中喷涌!这些沉默的纸张,就是老栓叔用生命守护、张技术员一伙不惜杀人放火也要掩盖的惊天黑幕!
“快!把所有关键证据都找出来!一张都不能落下!”林国栋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激动而沙哑撕裂,他一边说,一边不顾一切地将第一个柜子里那些早期的清册、原始租契,以及第二个柜子里那份致命的报告、被篡改的地图、伪造的同意书,全部翻找出来,堆在落满灰尘的桌面上。这些纸张,此刻重于千钧,是洗刷冤屈、报仇雪恨的唯一希望!
希望的光芒,仿佛终于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如此真切地照亮了这间密室。然而,就在这胜利似乎触手可及的巅峰时刻——
“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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