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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功过谁论（第1页）

第十一日，黎明。当最后一辆满载军械的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尚衣局内持续了十个昼夜的疯狂喧嚣，骤然被一种极致的死寂所取代。工匠吏员们瘫倒在地，许多人甚至来不及返回住处，便倚着墙角、趴在案几上沉沉睡去，鼾声如雷，夹杂着梦魇般的呓语。空气中弥漫着皮革、汗水与灯油混合的浓重气味，地上散落着碎皮、线头和废弃的工具，一片狼藉，却也透着一股悲壮的疲惫。

沈清弦没有睡。她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在春桃和翠珠的搀扶下，逐一巡视了各处工坊。看着那些横七竖八、累到脱相的下属，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她轻声吩咐厨房备足热粥姜汤，令值守的杂役不得惊扰众人休息，又命心腹暗中留意，防止有人因过度劳累而病倒无人察觉。

做完这一切，她才回到值房。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她终于支撑不住，瘫坐在椅中，浑身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阵阵黑。十日不眠不休的极限压榨，不仅是身体的透支，更是心力的巨大损耗。她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方沾染了谢云昭血迹的碎布，冰凉的触感稍稍拉回了她涣散的意识。

不能倒下去。她深知，交货只是闯过了第一道鬼门关。真正的审判，才刚刚开始。王守仁及其背后的势力，绝不会让她如此轻易地功成身退。那批在极限压力下赶制出的皮衬箭囊，在惨烈的战场上究竟表现如何？工部会如何评价？朝堂之上，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果然，平静仅仅维持了半日。午后，当大部分工匠还在沉睡时，一名小太监急匆匆跑来，面色惶恐地传达口谕：陛下召见，即刻入宫！

该来的，终究来了。沈清弦用冷水狠狠敷了敷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换上那身略显褶皱的官服，对镜整理鬓。镜中的人，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眸子，因极度疲惫和高度警惕，反而亮得惊人，深不见底。

乾清宫偏殿，气氛比十日前更加凝重。御座上的皇帝面沉如水，手指缓缓捻动着一串沉香木念珠，看不出喜怒。下，除了慧敏长公主、几位阁老，工部尚书与侍郎王守仁赫然在列，后者低眉顺眼，嘴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都察院几位御史也位列其中，神情肃穆。

“臣云弦，叩见陛下。”沈清弦依礼参拜，声音因疲惫而略显沙哑。

“平身。”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云弦，十日之期已过，军械可如期交付？”

“回陛下，两千皮衬，五千箭囊，已于昨日黄昏全部交付兵部驿骑，快马加鞭送往雁门关。”沈清弦回答得清晰平稳。

“嗯。”皇帝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目光转向王守仁，“王侍郎，你工部派员协理，查验如何？这批军械，质量可还过得去？”

王守仁立刻出列，躬身道：“回陛下，臣正要禀报！经工部专员连日查验，尚衣局所制皮衬箭囊，虽数量如期，然质量……实在堪忧！”他语气陡然转为沉痛，“皮料多为次品，鞣制粗糙，缝线稀疏，箭囊加固之处更是敷衍了事！此等劣物送往边关，非但不能护佑将士，恐反成累赘，贻误军机啊陛下！”他话音未落，身后几名工部官员也纷纷附和，呈上几件“精心挑选”的、看起来确实有些毛糙的样品。

沈清弦心中冷笑，果然如此！她早有预料，不慌不忙，朗声道：“王侍郎此言差矣！军情紧急，十日之期乃非常之举。所用皮料，虽有部分为应急采购，然皆经严格筛选，韧度足以抵御寻常箭矢。工艺或许不及平日精雕细琢，但绝对牢固耐用！王侍郎所呈，恐非普遍之况，或是途中磨损，亦或是……有人刻意挑选劣品，以偏概全，混淆圣听！”

“你……你血口喷人！”王守仁气得脸色白，“工部秉公查验，岂容你污蔑！”

“是否污蔑，一查便知！”沈清弦毫不退让，“所有原料采购皆有账册记录，可追溯来源！制作过程，各组皆有工时、质检记录，何人经手，何时完成，皆有据可查！王侍郎若疑，可当场核对！至于质量……”她目光扫过那几件样品，语气转冷，“敢问王侍郎，贵部军器监平日所产甲胄，可能保证件件如贡品般完美无瑕？非常之时，当论其能否御敌保命，而非吹毛求疵！”

“强词夺理！”一位御史出列斥道，“云掌印，即便事急从权，然以次充好，终是事实！且闻你为赶工期，苛虐工匠，致使多人病倒，此非仁政所为！更有人举报，你采购原料，账目不清，其中必有贪墨！”

“苛虐工匠？”沈清弦猛地抬头，眼中寒光迸射，“大人可知雁门关将士每日伤亡几何？尚衣局工匠再苦，尚有屋檐遮身，热粥果腹！前线将士却在冰天雪地中以命相搏！本官与工匠同吃同住，十日不眠，何来苛虐？至于账目，”她转向皇帝，重重叩，“陛下明鉴！所有采购款项，一笔一笔，记录在案，臣愿即刻呈上，请陛下与诸位大人公断！若有半分不清，臣甘愿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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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言辞犀利，有理有据，更将前线将士的牺牲与后方辛苦对比，顿时让那些指责显得苍白无力。殿内一时陷入僵持。慧敏长公主适时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分量：“皇兄，云弦所言不无道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质量优劣，恐非我等在京中能妄断，还需看前线将士用之如何。至于账目，查一查便知，清者自清。”

皇帝沉吟片刻，目光深邃地看了沈清弦一眼，缓缓道：“质量之事，确需前线验证。然工部所劾，亦非空穴来风。云弦，你勇于任事，其心可嘉，然手段激烈，亦惹物议。此事……容后再议。待雁门关军报抵达，再行定夺。退下吧。”

又是“容后再议”！将最终的裁决权，再次抛给了遥远的前线和未知的将来。

沈清弦叩谢恩，退出大殿。背心已被冷汗浸湿。她知道，皇帝仍在权衡。王守仁的攻讦虽未立刻奏效，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她必须尽快拿到前线的正面反馈，否则，等王守仁等人酝酿出更恶毒的招数，局面将更加被动。

返回尚衣局的路上，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十日积累的疲惫，加上方才朝堂上殚精竭虑的应对，几乎耗尽了她的心力。刚踏入值房，她便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幸得春桃及时扶住。

“小姐！您怎么了？”春桃吓得声音颤。

“无妨……累的。”沈清弦摆摆手，强撑着坐到椅上，喝了几口热茶，才缓过一口气。她知道自己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

是夜，她再次收到了“墨韵斋”的密信。这次的信笺稍厚，字迹依旧瘦劲：

“朝堂之争，意料之中。王守仁已狗急跳墙，恐有后手。前线消息，三日内必达。然胜负之数，非止于军械。谢擎处境艰难，朝中主和之声又起。尔之功劳，恐成某些人眼中之钉。近日勿轻举妄动，静待时机。‘千锤坊’之事，已有眉目。”

信中的信息让沈清弦心惊。“朝中主和之声又起”？若当真议和，那她这般拼命制备军需，岂不成了笑话？甚至可能被扣上“穷兵黩武、耗费国帑”的罪名！而谢擎处境艰难，更让她揪心。萧执的提醒，让她意识到，眼前的功过之争，不过是冰山一角，水下是更凶险的政治旋涡。

她将密信烧毁，独坐灯下，心乱如麻。功过谁论？岂止是那批皮衬箭囊的质量？更关乎战和之国策，关乎边关将士的生死，也关乎她自身乃至永昌侯府的存亡！

接下来的两日，沈清弦强迫自己休息，恢复体力，同时更加谨慎地处理局务，对王守仁可能的后手严加防范。她暗中加派人手，核对所有账目，清理局内可能存在的隐患，并让翠珠通过隐秘渠道，密切关注朝中关于北境战事的动向。

第三日黄昏，就在一片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骑快马冲破暮色，直入宫禁！八百里加急军报，终于到了！

消息如同炸雷般传开：雁门关大捷！谢擎将军率部浴血奋战，重创北狄主力，迫使其后撤百里！关隘无恙！

整个京城为之沸腾！然而，与捷报同时传来的，还有一个更引人瞩目的细节：谢擎在军报中特别提及，此次守城，将士们配备的新式皮衬和加固箭囊“颇堪实用”，尤其在防御流矢和快补充箭矢方面，“效用显着”，对守住关隘“功不可没”！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尚衣局内，原本忐忑不安的工匠吏员们闻讯，先是难以置信，随即爆出震天的欢呼！多日的委屈、疲惫、担忧，在这一刻化为狂喜与自豪！

沈清弦听到消息时，正在核对账册。她的手微微一颤，墨点滴在纸上，晕开一团。她缓缓放下笔，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了十余日的弦，终于稍稍松弛。谢云昭……他没事。而且，他用自己的战功，为她做了最有力、最直接的证明！

次日大朝会，气氛截然不同。皇帝脸上难得有了笑意，对谢擎褒奖有加。当谈及军械之功时，王守仁等人面色灰败，哑口无言。

皇帝目光落到沈清弦身上，语气温和了许多：“云弦，谢爱卿军报所言，你督制之军械，于战事确有助益。勇于任事，不负朕望。此前种种非议，不必再提。望你戒骄戒躁，日后更为朝廷效力。”

“臣，谢陛下隆恩！定当竭尽全力！”沈清弦出列谢恩，声音平静，心中却波澜涌动。这一关，她终于闯过来了！凭借着实打实的战功验证，她不仅洗清了污名，更在朝堂之上站稳了脚跟。

然而，退朝时，她与王守仁擦肩而过，捕捉到对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如同毒蛇般阴冷的恨意。她心中凛然。胜利的喜悦瞬间被冲淡。她知道，王守仁及其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就此罢休。眼前的平静，只是下一场风暴来临前的间歇。

更让她在意的是，萧执密信中所言的“朝中主和之声又起”。雁门关大捷，真的能彻底压制这些声音吗？而谢擎“处境艰难”又意味着什么？她这“功过”之后，等待她的，是更广阔的舞台，还是……更深的陷阱？

她抬起头，望向宫城外辽阔的天空。天边，乌云正在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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