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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知是在立春那日清晨到来的。
苏清月醒来时,天还没亮透。窗外梅林的轮廓在青灰色的晨光里若隐若现,鸟雀还没开始叫,世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躺在榻上,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感受着身体的状态。
很轻。不是体重的轻,是一种奇异的、仿佛要飘起来的感觉。骨头里那种常年不散的酸痛消失了,关节活动起来不再滞涩,连呼吸都变得格外顺畅——像回到了四十年前,那个还能在悬崖边起舞的身体。
可她心里清楚,这不是好转。
是回光返照。
她慢慢坐起身,动作不疾不徐。双手按在榻沿,指尖触到木头的纹理,温润的,带着岁月摩挲出的光泽。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皮肤松驰,青筋凸起,老年斑星星点点。但这双手此刻很稳,稳得像二十岁时握剑的手。
她穿上鞋,走到妆台前坐下。铜镜里映出一张苍老的脸,皱纹深刻,白稀疏,但眼睛——那双眼睛异常明亮,清亮得像被泉水洗过。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然后轻轻笑了。
“时候到了。”她轻声说,像在通知镜中人。
起身,推开房门。廊下萧策已经在了,正在清扫昨夜的积雪。听见动静,他转过头,看见她的瞬间,动作停住了。
“殿下今日……气色很好。”他说,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清月点点头:“备车,我要进城。”
萧策愣住了:“进城?殿下要……”
“去见陛下。”她转身回屋,“还有,把林砚叫来,我有事交代。”
半个时辰后,马车驶出梅林。苏清月坐在车里,膝上放着那个紫檀木匣——里面是《停云清月集》的完整书稿,四卷,十二万字,昨夜刚刚装订好。她用手轻轻抚过匣面,像在抚摸一个孩子的头。
进城的路很顺。积雪被清扫过了,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出有节奏的声响。她掀起车帘一角,看着窗外的建康城——街道拓宽了,商铺林立,行人衣着整洁,脸上少有菜色。这是陆停云用十年心血、她用四十年守护的太平。
够了。她放下帘子,闭上眼睛。
皇宫到了。元澈亲自在宫门前迎她——这是破例的礼遇。他今年四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鬓角已见霜色。看见她从车上下来,他快步上前,伸手要扶。
苏清月摆摆手,自己站稳了。她看着元澈,看着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已是一国之君,威仪日重。
“皇姑今日……”元澈打量着她,眼神复杂,“似乎不同。”
“来交代些事情。”她平静地说,“进去说吧。”
御书房里暖烘烘的,地龙烧得很旺。苏清月解开披风,萧策接过。她在客座坐下,元澈坐在主位,内侍奉上茶后退了出去。
“书稿在此。”苏清月将木匣推到桌中,“四卷,都校完了。刻印的事,你安排。”
元澈打开匣子,取出最上面一卷,翻开。序言那页,朱红的印鉴在光里格外醒目。他看了很久,才抬头:“皇姑辛苦了。”
“不辛苦。”她说,“该做的做完了,也就安心了。”
这话说得太平静,元澈心头一紧。他看着她的脸——气色确实好,好得不像七十岁的老人,可这种好里透着一种不祥的、近乎透明的质感,像深秋最后的叶子,在落下的前一刻,会迸出惊人的金黄。
“还有几件事。”苏清月继续说,语气像在交代日常,“女学那边,新任的山长我已经选好了,是小竹——你还记得她吗?第一批学生里最倔的那个。她前年从北境回来,医术兵法都通,能担此任。”
元澈点头:“朕记得。她去年治好了京郊的瘟疫,朕还赏过她。”
“嗯。”苏清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很烫,但她浑然不觉,“女学的规矩不能废——不收学费,不论出身,唯才德是取。这笔开支,从我的食邑里出,不够的,你补上。”
“朕明白。”
“还有,《停云清月集》刻印后,送一套去惊鸿堂,列为必读书目。不是要学生学我们,是要她们知道——女子立世,可以有很多种样子。”
元澈的眼睛红了。他低下头,盯着书稿,许久才说:“皇姑……别说这些像交代后事的话。”
苏清月笑了:“就是交代后事啊。”
她说得那么坦然,坦然得让元澈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死死咬着牙,才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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