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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老爹走后,仲老二捏着那包钱站在走廊里,指尖被纸币的棱角硌得生疼。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严,风灌进来卷起他衣角,带着消毒水的寒气往骨头缝里钻。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布包,粗布表面沾着许老爹的汗渍,摸上去潮乎乎的,像揣着一团沉甸甸的心事。
他转身往病房走,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里面的人。推开门,许娇莲还睡着,呼吸浅得像根丝线,胸口起伏几乎看不见。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她脸上,照出一层细细的绒毛,却暖不透那片惨白。保温箱里的小家伙也静悄悄的,大概是累了,小拳头松松地蜷着。
仲老二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盯着许娇莲的脸,就那么一动不动。周遭像是被按了暂停键,护士换液的脚步声远了,窗外的鸟叫停了,连自己的心跳都仿佛慢了半拍。他不知道该想什么——想莲儿啥时候能醒?想奶粉够不够?想欠乡亲们的情该咋还?脑子里像塞了团乱麻,扯不清,理还乱。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许娇莲的手背。那手还是凉的,比平时要硬些,他用掌心焐着,焐了半天也没焐热。“莲儿,”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你醒醒呗……娃刚尿了,我不会换尿布……”
没人应他。只有保温箱里传来一声细弱的呓语,像是娃在做梦。
他就那么坐着,从日头偏西到天色擦黑。直到护士来查房,提醒他该交住院费了,才猛地回过神,像从一场漫长的梦里醒过来。他摸了摸怀里的布包,站起身往收费处走。交钱时,手指抖得厉害,数钱数了三遍才数清,连收费员问他姓名都差点答不上来。
从医院出来,夜已经深了。风更凉了,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他没坐车,就那么一步步往村里走。来时的路明明很熟,此刻却觉得格外长,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像是总也走不到头。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他停下脚步,靠在树干上歇了歇。树影在月光下拉得歪歪扭扭,像他此刻的影子。
回到家时,院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仲老二推开门,就见仲老大正蹲在灶台前烧火,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什么,散出淡淡的米香。听到动静,仲老大猛地回过头,手里的柴火“啪嗒”掉在地上。
“老二?你咋回来了?”仲老大站起身,身上那件黑色棉袄沾着灶灰,脸上还有两道黑印子,显然是忙得没顾上擦。他快步走过来,上下打量着仲老二,眉头拧成个疙瘩,“你这是……脸咋白成这样?莲儿那边……”
“还是老样子。”仲老二的声音哑得厉害,他往炕边挪了两步,刚坐下就觉得浑身软,像是骨头都被抽走了,“没醒,医生说还得等。”
仲老大看着他眼下的乌青,看着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心里头一酸。这才几天啊,弟弟像是被抽走了半条命,原本挺直的腰杆都弯了,眼里的光也没了。“你这是几天没合眼了?”他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脸膛红,“锅里给你留了粥,还有俩白面馍,快趁热吃。”
仲老二摇摇头,没胃口。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剩下的钱不多了,几张毛票叠得整整齐齐。“大哥,这是剩下的钱,你收着。”他把钱递过去,“明天去供销社再买两罐奶粉,娃好像不太够吃。”
“钱你拿着,我这儿还有。”仲老大没接,转身盛了碗粥,往里面卧了个鸡蛋,塞到他手里,“先吃饭。天大的事,也得填饱肚子才能扛。”
粥是温的,带着淡淡的甜味。仲老二捧着碗,热气熏得他眼睛酸。他舀了一勺,刚送到嘴边就呛住了,咳嗽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响。仲老大拍着他的背,叹了口气:“你啊,就是太犟。莲儿还等着你来照顾,你要是垮了,咋办?”
仲老二咳了半天,才缓过气,眼眶红得像兔子:“我没事……就是觉得……对不起莲儿。”他低下头,看着碗里的鸡蛋,“要是我没让她跟我去赶集,是不是就……”
“胡说啥!”仲老大打断他,语气重了些,“生产哪有不凶险的?这跟赶集有啥关系?你现在胡思乱想,还不如好好歇着,等有力气了,才能去照顾她们娘俩。”他顿了顿,声音放软了些,“你听大哥的,回屋睡俩时辰。我把家里的活拾掇拾掇,再蒸点馒头,等天亮了替你去医院守着。”
仲老二还想说啥,仲老大却不由分说地把他往屋里推:“快去!我知道你惦记莲儿,可你这模样去了也是添乱。等你养足了精神,咱再换班。”
推到屋门口时,仲老二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大哥。仲老大的鬓角又添了些白头,背好像也更驼了些,可站在那儿,却像座稳稳的山。“大哥……”他喉咙紧,想说句谢谢,却没说出口。
“快去睡。”仲老大摆了摆手,转身往灶台走,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宽厚,“我去把鸡喂了,再看看猪圈,你别操心。”
仲老二走进屋,躺在炕上。炕是热的,盖着的被子带着太阳的味道,可他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是莲儿苍白的脸,一会儿是保温箱里的娃,一会儿又是许老爹额头的红印子……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梦里全是莲儿笑着喊他“二哥”。
等他醒过来,天已经大亮了。屋里没人,灶台上温着粥,旁边放着个布包,里面是刚蒸好的馒头,还有两个煮鸡蛋。仲老二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面香混着麦香在嘴里散开,眼眶突然就热了。
院门外传来动静,他走出去,正见仲老大背着个筐子要出门。筐子里放着馒头、鸡蛋,还有一小罐红糖。“醒了?”仲老大笑着说,“快再吃点,我先去医院了。有事我让护士捎信回来。”
“大哥,路上小心。”仲老二站在门口,看着大哥的身影渐渐远去。晨光洒在仲老大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根稳稳的顶梁柱。
他转身回屋,开始收拾院子。扫完地,喂了鸡,又去猪圈里清了粪。活计干得很慢,可他心里却踏实了些。他知道,只要大哥在,只要他撑着,莲儿总有醒过来的那天。
太阳升到头顶时,他坐在门槛上,看着院里的鸡啄食。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风里带着春天的暖意。他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钱,心里盘算着:等莲儿好了,就把木工活捡起来,多做些小玩意儿去卖;等娃大点了,就教她认木头;等欠乡亲们的情都还了,就带着莲儿和娃,陪大哥去镇上逛一趟……
日子还长,路还远,可他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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