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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起身行了半礼,“我并不谋求一身之长发扬光大,也无企图广收门徒立学建派叫我的名字举世皆知。二娘子其实学不学都无关紧要,因为这世上没有能让她施展这些东西的地方,若我敢断言说有,那才是老身心思恶毒了。”
刘媪这话说的诚恳,因为贺重玉若想凭匠技有所作为,在当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而能让她施展匠技之时,只会是贺家倾覆,贺氏子女因罪落入贱籍,沦为匠户。毕竟,刘媪自己就是这个遭遇。
“其实这些东西也不都是粗鄙卑贱,贺县令不觉得二娘子那一手炭笔作画很是别致有趣么?”
刘媪笑呵呵地掏出一张麻纸素像,那上面清晰地画着一个刘媪的人像,连眉毛都一根根地描摹清楚,和此时正站在这儿的刘媪真人几乎别无二致。
“单凭这手画术,倒有几分徐叔子年少时的风采了吧。”刘媪打趣道。
“玉儿小小年纪,哪里能和画圣相提并论,纵使是徐叔子少年拙作,也不是她一小儿能比得上的。刘媪谬赞了。”
贺钦谦逊两句,也只能无奈告辞。但他心里却有一桩更伤心的事——居然连刘媪都排在我前面?!
那天喜鹊见了贺重玉手里画得几乎和贺宅正堂一模一样的炭笔素像,大为惊奇,小嘴叭叭地就炸和开,引了小厮丫头全聚成了一团来看热闹。一时人声嘈杂,还把后院的叶蘅芷和贺重华吸引来了。
叶蘅芷举着那张画了大半的贺宅正堂,连连夸赞,在她嘴里,小女儿简直就是当世画圣,徐叔子第二,等再过两年,连徐叔子都要甘拜下风!
“光画屋子有什么意思,玉儿,给母亲也画一张吧。”叶蘅芷温柔地摇着贺重玉的小手。
香风阵阵、罗裙摇曳,于是贺重玉就迷迷瞪瞪地说着“好”,接下来贺重华也开口,她还连带上了月牙的份,喜鹊也上蹿下跳闹个不停,于是贺重玉大手一挥,画,都给画!
等贺钦下值回家才听说这个事儿,他故作失落:“单单落下了父亲啊……”
贺重玉立刻保证,父亲也有份儿,但她扭扭捏捏道:“可是前头要画的人太多啦,父亲你得往后排排,等我把前头的画完了再给你画。”她甩了甩手里那沓写了名字的麻纸。
麻纸头两张画完了,最上面那张画的是叶蘅芷,看来这是贺重玉画的第一张人面素像,画里美人虽眉目间有两道岁月风霜的细纹,却并未有损她清雅如莲的美丽。
第二张是贺重华,画得是她宽袍大袖,正握着一卷书册,好似将要逍遥乘风。
第三张刚起了个形,两个人并排挨着,还没画上脸,天上有弯月牙,一根树枝斜插进画纸,枝上栖着一只黑色小鸟。
底下就是光写了个名字的空画纸,贺钦数了数,有七八张,最后一张才是贺重玉刚刚写好名字的那张代表贺钦的画纸。
贺钦心碎,但不直说,他摸了摸贺重玉的额头软发,语气中饱含期待:“那父亲就等着玉儿画完来给我瞧。”
贺重玉重重点头。
偶尔连宋先生都觉得贺重玉是个很让人怜爱的小姑娘,看着尤其乖巧,比如此刻,她把一张画着县学讲堂内挥斥方遒的宋先生素像搁在书案上,笑得像个小甜果:“先生,给你,我画得不好,你别见怪呀。”
贺重玉嘴上这么说,其实她正扬着小下巴,像只得意的小麻雀,在等着宋先生夸奖她呢。
这张麻纸素像,只是贺重玉少年拙笔,画技还显得粗糙,却一直搁在宋先生的书匣里。
许多年后,宋先生的坟头草都茂盛葱茏,他的侄孙才无意中发现叔公曾留下的书匣。书匣里没装什么名书古籍,只是寻常册本,唯独一张麻纸素像,清晰地描画着这老头在梨花盛开时精神矍铄、如盛年般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的侄孙一时惊奇,偶然于酒后和好友提起此事,好友双目怅然,只拍着那侄孙肩膀对他说:“收好它吧,这是贺师少年执笔。麻纸质脆易损,保藏甚是不易,这样的素像在大雍已经找不出几幅了。”
友人好奇,“不想你家竟还与贺师有些渊源?”
侄孙苦笑,“哪里,只是叔公曾在贺师年幼时为其蒙师罢了。”
友人低喃:“一日为师,百念其恩。原来焦南鹤园竟是那样的缘故啊……”
岁月悠悠,潮河水浩浩汤汤奔流向东,汇入平江,仿佛世间诸事即便细琐繁杂,也终究纳入青史一册。
《雍史·明帝起居注》如此记载:“天时佳,岁有余,帝喜,赐宴紫云台。”
这一年,自太祖定国起,已平静百余年的南蕃国初次向大雍这头雄据中原的猛虎宣告了它的存在感。不知是雍人沉浸在和平中太久,还是边境的血雨腥风穿不透层峦迭嶂、浩瀚江河,南蕃的马蹄声逼近南境边城,小股蕃骑多次袭边,却因始终不成声势而不必上达天听。如佛台上的蜘蛛不时降落到佛陀慈悲的面容上,狰狞的蛛网逐渐网罗琉璃世界,潜藏的晦影蚕食佛阵金光。
雍朝皇都洛京饮宴纷繁,流光千簇、灯火万捧,朱翠交迭、锦纱辉映,香风十里、夜熏百家,此间相乐、但求一醉!
清新飘渺之风的《洛水调》悄无声息地取代了雄浑寥廓的《班师》武乐,大雍已多年不曾听闻《列甲》的悲壮之音,锦绣花堆、红粉旖旎的《摇红泪》一时盛行皇都,连寻常茶馆的琵琶女都能低吟浅唱,以和其势。
春日宴后正值清明祭,但承德年间一派歌舞升平之象,冲淡了许多愁绪哀思,时人多折杨柳寄托情绪,即便天高路远,难以亲至坟前,将沾露柳枝别于门斗,待日光将柳叶上的清露蒸为水气,那渺渺思情也将随之归赴九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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