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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找了个树底坐下了。父亲也许累了吧,他闭上眼睛,睡着了。阳光透过树叶,在他的眼皮上、唇上打下光斑。
怪那天的风太轻柔了,怪那天的阳光太和煦了,怪他睡梦中握我的手握的太紧了,
我吻了他,这个我叫了20年父亲的男人。
而他并没有醒。等我的唇离开他的唇,我盯了他很久。他只是颤了颤眼皮,呼吸还是一样的平稳。还好他没有发现。
可惜他没有发现。
为什么不敢睁开眼回应我呢,哪怕是呵斥,哪怕是怒骂,哪怕是打碎我不切实际的美梦?你在惧怕什么呢?
我也闭上了眼,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在巴黎温暖的阳光里,在巴黎凉爽的秋风下,睡着了。
1933年秋罗莎蒙德
我并没有睡着,可我也不敢睁开眼睛。我可以狠心抛下一切,远走法兰西,此刻我却无法狠下心,拆碎她罗曼蒂克的美梦。
我更加无法狠下心,面对那张像极了她的脸,第二次,说出那样冷酷无情的拒绝。
如果让我说对念华全无感情,是不能够的。她太像她,像得我有时候都分辨不清。我时常想,是不是可以就把她当作她的母亲,利用她那一点点少女情思,重圆我年少时那一面破镜,抚慰我深埋在心底的那一处伤痕?
于是乎,在罗莎蒙德的玫瑰丛里,在尼斯的海滩上,在波尔多的星空下,在阿尔卑斯的白雪中,此刻,在杜巴丽的艳阳下,我都没有睁开眼睛,去直面那一张明艳的笑脸。
我与她一别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后来母亲病逝,我再有机会回申海,文健路旁的梧桐依旧。我一步步地沿着熟悉的路,踩过已经被晒得干瘪的落叶,想要为我们的那些点滴找些证据,却发现那扇红门已经没了踪迹。我敲开你曾经凭栏垂泪的那座阁楼的门,却只到一些残败的玉兰花瓣,被风卷挟着,飞向窗外。
我连你的最后一面都不配见到。
后来我多方打听,堪堪找到了你的衣冠冢。你的碑上面并没有字,可我知道那是你,因为在那片荒凉的山坡上,有成片成片的玉兰树。你曾经跟我说,幼时在深闺,高墙外,有一株玉兰斜斜地插进来,插进那四方的天地里,那是你对外面的世界,最早的印象。于是你喜欢玉兰。
我把红豆糕放在你的墓前,不敢再停留了。我自私地折了一支玉兰,乘上了回到法兰西的船。尽管我再用心用水养着,它在路上便枯萎了,我还是没办法把它带去法兰西。我还曾在罗莎蒙德试着种几株玉兰,只是它们也都毫无意外地衰败了。
我只好在庭院里栽满了法国玫瑰,希望它们能散发出和玉兰一样的芬芳。明知道这是万万不能的,我还是忍不住,故意去混淆。
1933年冬罗莎蒙德
父亲永远都那样重视华国春节。今年罗莎蒙德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我怀疑,整个巴黎的华人、华裔都来到了罗莎蒙德。父亲几个月前就特地拜托回到华国的肖毅叔叔,寄回了春联、灯笼,甚至是鞭炮。我和他一起,给罗莎蒙德的每一块砖都上了红妆。
今晚是除夕。伯希和先生来得最早,他嚷嚷着要来感受华国春节的民俗文化,扯着一个倒过来的福字左看右看;一个给自己起了华文名叫李清照的法国老太太提着一盒樱桃饺子来了,父亲差点把她赶了出去;卡蜜儿穿了一身红,简直像一个大红包;我的师兄安德烈说他为了今天,苦练了三个月的饺子;今年刚来到法国学习小提琴的江浸月阿姨,带了许多礼品,显得有些拘谨;尤利西斯带着他的教授父亲不请自来。
父亲吃到了第一个包有硬币的饺子,在我们的起哄下,他许了愿,但是不愿意告诉我们是什么。我吃到了最后一个,于是赶紧闭上眼睛,许下我的愿望,
“故国山河太平。”我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
其实我还是想许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可是现在,我们的同胞可还在战事之中呢。
送走了客人,我看到父亲端坐在庭院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于是我偷偷跑到他身后,环住他的脖子,问他许了什么愿望。他不愿意说,还告诉我,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我说,那是西方人的说法,我们是华国人。他笑了。
零点的钟声敲响了。这里是巴黎,大家都在平静的睡梦中,不知道在遥远的东方,这是一个多么盛大的庆典。父亲拿出压岁钱给我,像往常一样祝我万事胜意。可此刻我却不太想接了。他是否有过,哪怕一刻,不是像对待女儿,对待一个应该给压岁钱的小辈一样对待我?
他的逃避,究竟是因为根本对我没有一点点男女之情,却又碍于父亲对女儿的疼惜不忍戳穿,还是因为对我也有感觉,却碍于父女的身份,惧怕世俗的眼光?我想不明白。
夜还深,月色撩人。我不知道华国的酒原来这样烈,我连着喝了十三杯,坐在大理石喷泉边上,把手伸进冰透了的水里,说要捞月亮。父亲来捞我,我用力挣开,把水甩得到处都是,连父亲和我的身上都湿透了。
“月亮在天上,水里的只是它的倒影,你捞不到的”
“可它照在我手上的光,那样真切,我碰到它了”
“月亮的光不是为你而照的,只是你刚好在这上面”
“那又怎样呢,有就是了”我整个人都脱力地陷在他怀里,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冷了,我不再动作了。
我被他放到花园的藤椅上,旁边的玫瑰有些衰败了,只剩下在冷冷月光下的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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