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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第1页)

瞎奶奶含着老泪,一声不响地转进去,收拾起了包袱。不时拿出一个发黑的银锁,或一个暗沉的剔红漆盒,指给小六儿看:“你爹娘用过的呢。”小六儿好生愧疚,索性背转身去,敞开的抽屉里,忽然有一物吸引了他的眼光。那是一块发霉的糕饼,黄色的发面上嵌着狭长的白糯米,像是垂着穗结的金菊。因了旁边的樟脑丸,才不致被虫蚁啃噬殆尽。他心中一阵怅然,沧州地势险峻,境内多山,不知哪座山头再能望得见莲花桥?有时寒鸦从玉华台飞来,他都仿佛能听见她的信音。甚至月圆了,缺了,起月晕了,乌云散了,他一想到可以和那人共有一片清光,便对那月亮感激起来,竟至手舞足蹈地膜拜。往后沧州的月,还会是长安那一轮月吗?

在西市岔口旁,人流密集处,有一座灵官寺,京里人都上那里求签许愿,最是灵应。他攒下钱,也不知在那功德箱、放生池里投过几许铜钱,趁着人多,住持看顾不过来,他还偷偷从那二十两一根的签筒里,拽出打着绿结的签课,躲在金身后贪看。有上上签,也有下下签,他等了一年又一年,什么也没发生。他暗自决心,此去沧州,为了报答瞎奶奶,他要娶一位良心好的农家姑娘,和她打鱼种地,生养儿女,了此一生。掌心一握,糕饼碎成油渣,像他年少时深藏的梦。他不能永远活在梦中。

东方泛出鱼肚白,瞎奶奶挑着一担衣物,她望着灵位,犹自不能放心:“他们……会放你出城吗?”小六儿绑紧裤腿,蹬了几蹬,足上伤口包了金创药,已不碍事了。他闻言隐秘地一笑,眼望着横放的棺木,狡黠地闪过一抹灵光。

清晨,瞎奶奶在长鼻子巷的老屋着了场大火,还好棺材被邻人抢了出来,胡乱请几个小和尚念念《往生咒》,给三四个脚夫摆了一桌酒,就抬到城外乱葬岗瘗埋去了。阮家的亲兵在四个城门守了一整天,小六儿早牵着小叫驴,腕上盘一条绳鞭,一路甩着,去得远了。瞎奶奶侧坐,扁担打横放在驴背上。草叶卷儿吹出罗罗腔,青山深处刚落了一场雨。

沧州县隶属并州卫,正是那古时候的幽燕之地,深黑色的冻土上,零星有几座草垛,那都是还未逃走的村民。朝廷隔三差五来征兵,连十三四岁的半桩孩子,以及年过甲子的皤然老翁,都被催撺上路了。有一家门前悬着一张麂子皮,还有几只嵌着枪弹的黄大仙,从外墙看也不如何富裕,只是牵了刺篱围出一方院落,里面农具摆放整齐,种着两畦小青菜,一到傍晚,炊烟就从空中袅袅升起,显出几分过人家的气概。瞎奶奶执着一把破镴壶,在院子里到处逛悠,碰到什么都想浇一浇水,被小六儿抱了回去:“仔细踩着蛇!”

暮色中,柴门外现出了甲长的紫膛脸,扬了扬缺一指的手掌,他便知有事。走到屋后,擦亮了那把磨得锃亮的铁枪,叮嘱瞎奶奶守好门,大踏步走了出去:“李大哥寻我何事?”李全方颏虎须,皮肤因常年下地劳作,晒得精黑,背心紧紧绷在身上。他点一点头,算是招呼:“六兄弟。”小六儿当先朝村里走去,头发在顶心扎成一个揪髻,束着红绸,余发纷披而下,显出一点倜傥。他满嘴灌风,大咧咧地回头笑:“杆子又不长记心,想来讨打了?”李全阴沉地一点头:“出去探信的兄弟,报道过天星有些不老实。”过天星是沧州附近群山中的杆子头之一,常纵手下打家劫舍,□□民女,村民苦不堪言。小六儿来后,拉起了一个民兵队,由甲长李全出任首领,实际号令却全出小六儿。他组织村人到劫掠一空的庄子里,捡回了破铜烂铁,交由本村的郭铁匠,敲敲打打,每人便都有一件趁手的武器。闲时播籽耘田,打柴磨麦,流寇一来,就抛下农具,一窝而上,占据老林后的坟堆,居高临下,投石滚木,近身肉搏,从未败绩。因着各人家里都有老小,战斗时格外卖力些。小六儿虽不曾读书,兵法上的虚实远近之道,仿佛天生就存在肚子里一般,源源不竭,当者披靡。

这次来的是过天星手下的小股流贼,不敢正面对撞,专干放火掳人的勾当。眼见陈三家的大姑娘,被他们挟持上了马,正在慌慌张张地往林子里退。李全手下的民兵们全都怒火三丈,有的家伙不在手边,扛着锄头就跟上去了。那些人也不认真撤退,慢吞吞地和他们兜圈子,靠后几匹马上的流贼,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了好些说不出口的字眼。激得那些汉子吱哇乱叫,恨不得将他们食肉寝皮,便是绳索套在手上,也要挣断了和他们拼一拼。

今夜没有月亮,老林乌漆嘛黑的,树影左右横斜,似一张当空罩下的网。听不到老鸦叫,仿佛里面暗藏了什么危险的动物,枝叶窸窣,林风呼啸,似是那头巨兽屏住了呼吸。小六儿本能地觉着不祥,勒马人立,大喊一声:“不要追!”李全回头道:“小黑子回来报说,流寇人马都在山上开酒宴,这都是些散兵游勇,不足为惧!”其他的人早都杀红了眼,又听首领说得的实,哪还有什么顾忌,特别是年轻一些的,为了逞能,狂抽马腹,绝尘而去。

忽然前方“哎哟”连声,痛呼不止,小六儿情知有诈,抬起右手,阻住人马靠近。可那民兵队里的都是亲叔伯兄弟,自家亲人遭了殃,哪个能不上去看看?因此并不听他的号令,纷纷聚合而上,结果越来越多的人中了绊马索、铁蒺藜,或是掉进陷坑、渔网。陡然间喊杀四起,一标持枪拿杖的人马从山头杀出,一边呼喝,一边高举火把,示威似的喊着军号,竟是官军服色。一时间山鸣谷应,震得脚下土坡都在摇晃,竟不知有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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