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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澈此时已经歇兵,将魏钰庭送来的奏疏大致翻阅阅览。第一本他尚能看完全文,读到后面,便越翻越急,直到最后一本奏疏,只展开读了一行,便被元澈狠狠掷在了地上。
“殿下?”魏钰庭看到太子的反应印证了自己的隐忧,不由得问,“究竟是何事如此盛怒?”
元澈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顾孟州、沈澄誉等人请求南归。”
魏钰庭听罢脸色一白,呢喃道:“难道他们要……”
元澈只觉脑中轰翁,双拳捏得铁死:“你想的不错,今日早上,孤收到旧苑来的邸报,顾、沈等人前往景阳殿泣拜老吴王陆振。”
说罢,元澈匆匆出帐,翻身上马,而后对身边的两名副将道:“你们二人各率一卫,即刻前往顾、沈宅邸,务必将人留在建邺!”又对魏钰庭道,“你即刻返回台城,所有南归奏本均不允,即办即发,不录入文库,莫要让其他世家知晓。”说完,缰绳一紧,下令左右,“速回旧苑!”
白马飞渡金水银桥,踏过丹墀紫陌,冲进为他迟迟而开的一线天光。旧苑的云门露阙,玉宇璇阶,绛阁瑶台,清衢雕墙从他的眼前一一略过。石板上的斑斑积水,尚倒影着天光云影,白梅花海,然而顷刻之间便碎成银星点点。
元澈与一众人奔至景阳殿玉墀前,方才翻身下马。周恢早在得到南士泣拜吴王的消息时,便觉得大事不妙,带着亲信与旧苑值守的部分侍卫来到此处。见元澈已登玉阶,连忙紧步跟上。一柄七宝鞭掷落而下,元澈的声音仿佛亦自天而降:“人都在?”
周恢伸手接住了马鞭,一边登阶,一边气喘吁吁道:“都在,都在。”
“她从竹林堂回来了没有?”元澈已然冷了面孔,语气中带有一丝素日未有的凛戾。
按礼制,若非父母孝,三日哭祭后,便不必再居偏庐。
周恢似乎意识到了元澈怒意的来源,忙道:“也在,也在。”
元澈不再言语,待登至殿前,只见殿门大开,陆振率顾氏以及一众子女,整齐叩跪在门前。闻得元澈已至,为首的陆振道:“草民罪该万死。”
元澈冷笑:“你罪该几死,孤自有定夺。”说完又问周恢,“那几个南人走了有多久了?走了之后旧苑可曾出过什么乱子?”
周恢此时已经喘过来了气,连忙道:“走了已近两个时辰。期间景阳殿后的蕴宝阁曾遭有持火强盗,侍卫护阁打斗,有些轻伤,只是怕楼阁失火,因此不曾深追。那伙强盗渡湖跑了。”
蕴宝阁不仅装着稀世珍宝,还存放着前朝玉玺。侍卫以护宝阁为主,乃是情理之中。然而元澈还是用右手食指使劲点了点周恢的头顶,怒道:“当的好差事,你也该死!”
只听陆振道:“殿下,实在是这些侍卫拼死相护,不致殿宇失火,我等幸得无恙。”
元澈此时不怒反笑,语气中自有一番春秋之意:“幸得你等无恙,不然孤有几条命都不够交待在江东。”
在这种北人各怀心思,将领图谋废立的时候,这帮南人泣拜前主,请求南归,到底是什么意图,简直不言而喻。元澈虽然对这些南方世族极度警惕,不轻易让其搅入局中,但并不认为这些只为门户私计的貉子,能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名堂。但如今他们这番动作倒让元澈对南方世族的险恶用心有了新的认识。
昨日他在台城插手了会稽事务,虽然下手的是众人唾弃的虞衡,但只怕引起了顾、沈等人的警觉。他们认为在自己这里不仅无法进一步获得利益,反倒日后有被温水煮青蛙的可能。因此相互联络,准备谋求新的出路。
此时蒋、周二人意图发动兵变,无论最终有没有成功,在这段时间内,整个建邺必会陷入混乱,旧苑的守卫也会松弛。将老吴王等人救出虽然不可能,但是将其趁乱暗杀于旧苑却很容易。之后再把黑锅扣在魏国的头上,那么必会在会稽等吴国腹地激起巨大的反魏民愤。
陆家的嫡支虽然在建邺,但是旁支和其他分宗亦在江东各地。南归之后,待时机成熟,他们便会拥立新君。而身为太子的他,无论是否能成功压住建邺局势,也将付出巨大的代价。若北人分崩离析,南人便会一举北上,趁机收复淮水之南,也不是没有可能。
好在吴王等人无恙,各家此时应该还未能出城,只要魏钰庭所在的台城不出问题,这件事情便还有转圜的余地。如今元澈也不敢再看轻南人,虽然顾、沈两家族长皆在建邺,但主家与根基皆在会稽。更不要说其余宗族有的早在魏军攻破建邺前,就把财产转移至南方家乡,留下在城内的,仅仅是负责联络,无伤根基的旁支子弟。
继北人漫天要价之后,南人亦团结一致,共同发声,局势之凶险,手段之狠辣,实乃自成一档,令人高山仰止。
元澈此时只觉得周身冰寒,如立北风之中,枯站许久,方对周恢道:“你去准备准备,今日便移老吴王一家入宫城居住罢。”早先他并不愿让陆振等人入宫城,吴国宗室与世家离得太近,总不是什么好事。但如今看来,他不得不暂且权衡,先移老吴王至安全的地方,再腾出手来,与那帮北方世族,南士冠冕,一较高下。
因移宫一事,元澈便让身边一卫押送陆振一家。人群之中,他依旧见到了那个白衣胜雪的身影,那方削直的肩背,修长的颈项,云鬓,凤目,一如他刚入旧苑时还未踏碎的天光云影,白梅花海。
他想到了前一日的晚上,那名小内侍似乎提到了顾孟州与沈澄誉曾去竹林堂祭拜。此时此刻,他忽然很想拦住她,问问这次南人请归,是否是她所谋划。他并不觉得以沈澄誉的天分可以如此巧妙的在此时发难,他亦不觉得顾孟州充足的意愿来舍弃晚年的荣华,而扑入一条凶险无比的湍流。
这个疑惑在元澈心中如同根蔓一般滋生。为了抑制这样的势头,他想,她大抵不会用全家的性命来做这场赌局。他又谆谆告诫自己,不必去想,亦不必去问,一旦开口,那原本并不纤秾的身影,只会变得更加浅淡,更加疏离。自然,于局势也是不利的。
当元澈再度抬首时,恍惚间,他似乎亦看到了对方投来的目光,和眼角处那一缕心照不宣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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