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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很委婉的拒绝了。他十八岁任中书令,权势滔天,对于一个世家子弟的生死早已司空见惯。对于王氏这样一个顶级门阀来说,一个宗族子弟的死亡早已超出亲情人伦的范畴。
无需流泪,无需怀悯,到了他们这个位置上,唯一要做的便是冷静思考。思考这个死亡能给家族带来的潜在价值,这一条生命会给各方带来多大的冲击,进而考虑这些冲击和价值又会给整体时局带来怎样的变数。
当所有的信息总览于前,所有的力量都把握到位,他便可以出手。不是泄愤,不是复仇,仅仅是理智地将种种情况引导至对自己最为有利的一面,进而在后面权力的平衡上,争取更大的筹码,喊出更高的要价。
这是一场他格外熟稔的战斗,而他的对手,同样令人期待。
第170章刑名
审讯之地定在原略阳武兴督护府大狱内,彭耽书提前让狱卒安排,将闹事之人按王氏家生子、汉中本土乡人以及本家在外郡者一一分开。刑狱大门豁喇喇敞开,陆昭与彭耽书先后入内。祝维安与江恒已经早已立在一旁,见陆昭后,先以下属身份行礼,并请陆昭入主座后,两人方才在侧方坐定。
对于魏国的司法架构,陆昭在举家入长安之前做过一些功课。定罪取证多用刀笔文吏,但过程却并不十分严谨,涉及人命刑决,则要问于太守而做定论,至于所依据的律法,目前仍是沿用前朝杜预的《泰始律》与《律本》。
乱世重典,盛世恤刑,战争催发出人性最为卑劣的一面,注定要用重刑给予威慑。三国时期,曹魏减汉《九章律》而成《新律》,最终在西晋一朝加以调整成以《泰始律》。太康盛世时,这种轻平简易的风格自然是好,然而过渡到东晋,在这个玄风大盛、个人色彩极重的时代,经手于门阀政治,司法环境则宽松的无以复加。
回到本朝,时下环境兼具三国之乱与门阀之重,面对这个畸形的世道,律令俨然也成了一个怪胎,而廷尉等法职更是毫无尊严可言。
这次能够亲身涉入大魏的司法架构,陆昭也是有些公心和私心,行台如果能在此时推出一部可用的律法,则意味着所有方镇要按照行台的规矩来玩,如果能够参与制定,那么陆家在制定游戏规则的时候,也能根据自身做出调整,在今后的世家拼杀中占据远超于旁人的先瞻优势。
陆昭看了看眼前跪在正中的人,此人名为周勇,出身于汉中乡县得选为戍卫,算是征南将军府门下。其非王氏家生子,乃是此次审问的重点对象。
祝维安望着忐忑不安的周勇,笑容和煦地走过去道:“小壮士不必害怕,此次行台调审,陆中书与彭侍中亲临查问,所问也不过是当日征南将军在略阳城内持械与人恶斗一事,旁者……不涉”最后一句被祝维安着重强调了一番。
陆昭先前浏览过祝维安的履历,有着祝悦这一层关系在,祝维安竟也在征南将军府任过半年的文职,随后又转入汉中出任郡功曹。此时此刻,陆昭也能够猜出他与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故谊,故而彭通推举此人出面。
周勇闻言仍有些怯懦,犹豫道:“祝小郎君,征南将军一向治下严谨,即便是那日与人私斗,也是那刘太守要取人性命在先,许多事情,皆是我等不得已而为之啊。”
周勇说完,却被一旁的江恒喝令道:“有冤则伸,有诉则讼,私下以武力决之,视王纲国法如何物?”
江恒出身寒门,对这些高门纵容手下人为恶之事深恶痛绝。虽然魏钰庭先前已经交代过他,务必要以陆中书的意见为重,不可与其他人等有所冲突,但是此时,他看陆昭似乎也不反对他露出凶恶嘴脸,干脆也借这件事情,发泄一下心中积累已久的怨气。
陆昭笑了笑:“祝评,他既一心为征南将军效死,不若就随从他愿,以之顶罪吧。”
那周勇蓦然抬起头,惊惧地望了一眼上首处的中书令。高髻、裁鬓,绀蓝直裾,一双凤目低低垂着,颇有男相的英气,却也清艳的不怒而威。日光自栅栏窗漏下来,便是两道刺目的尘柱,沿着绣金的领口,垂入阴影,仿佛将是非浮世穿凿了个通透,厉害夺人。
祝维安知道陆昭这是在配合自己,对周勇加以威慑,于是赶忙道:“中书息怒,周君这几日被关押狱中,在外许多事体皆不清楚,所思所言难免多误会,少权衡。请中书容卑职为周君讲明,莫使壮士从昏。”
祝维安打了个圆场后,便将略阳民变一事、陆昭率兵护卫一事,以及王氏门生煽动乡民甚至之后薛芹在众人面前要求陆昭交出一干人等悉数告诉了周勇。
周勇闻言却皱了皱眉:“小郎君说得这些事体,我等身份卑微,怎能得知呢。至于这薛郎……薛郎身为征南将军幕僚,食人薪俸,自当忠人之事,仗义执言,也是本分。”
祝维安听闻最后一句,忽然沉了脸:“忠人之事或是可嘉,只是这仗义执言四字,我却不敢苟同。薛芹身为幕僚,不顾尊卑之义扰乱明堂,在诸君面前大斥征南将军与城中贼人之冤。若只是私下抱怨,倒也罢了,陆中书宽宏大量,自然不会计较。只是当时在场之人甚多,薛芹之言骇人听闻,已是污谤。中书先前以身入险,除以民害,声名却遭此蒙尘,行台甫立,却遭一个小小幕僚乱言质疑,此事之严重,还望周君深思。”
“有这么严重么,中书……”周勇支支吾吾,刚要说下去却被旁边的彭耽书喝令打断。
“你为何要言中书?”彭耽书略微蹙眉,对这个不大上道的小小戍卫十分不悦,“此事并非中书要如何。太子草创行台,中书不辞辛劳,各个将领备战,护卫四方,每人每事,都不敢有须臾之松懈,唯恐辜负长安圣君重托。莫说微末之人,寒伧武夫,如此时局唯忠义显名。征南将军令薛芹意言如此,乃是污众人之名,致使行台崩塌,朝廷怎能允许大义不彰,法理不明。”
周勇见祝维安早已无先前和煦的神色,心中也不免惴惴:“此事我真无涉,这……到底交待什么啊?”论忠义,论乡谊,自己自然是要保住征南将军。但此时对方逼迫的实在太紧,他知道若是什么也不说,这条命怕是交待在这里。若是有选择的说一些,自己或可安度余生,汉中王氏树大根深,一些小事,也不会动摇根本。
祝维安头一次捞人捞那么费劲,索性将周勇拉到角落里,低声道:“此事连詹府都从中书之意,彻查王氏门生,中书是太子的人,这是要深究。你若不说出点实在东西,休想离开,至于说多说少,言深言浅……”祝维安戳了戳周勇的左肩,“你自己掂量着办。”
周勇恍然有些明白,点了点头,忽然央求道:“我自然交待,只是事后祝小郎君务必看在先前共事的情分上为我美言几句,我家中还有父母妻儿……”
“小事,这些都是小事。”祝维安应着,“只是一样,务必言实,不隐小恶。”
周勇看着祝维安,心里也明白起来了,卖一次也是卖,卖十次也是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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