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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见面周慈安是不知道如何先开口的,是以总是交给宋劭文,“路过昆明,想着来看看,没想到你当初咬着牙说要离开,竟真让你走到这了。”
周慈安低头踩着石子儿,没作声。
“慈安,你最近好吗?”宋劭文又开口问。
“挺好的,学习民主和科学,不亦乐乎。”
宋劭文的神色忽然变得悲伤起来,不知是在问周慈安,还是在自言自语:“民主和科学真的能改天换地,创造新时代吗?你们的思想运动真的能推翻中国几千年的父制、孔制吗?”
“不能全靠思想救国,枪杆子才出政权,但须得是正义之师。”
“正义之师哈哈哈。”宋劭文同周慈安已经无法再讲下去,人和人的信仰、选择总归是不同的。他不愿意再讨没趣,说了告辞,周慈安这才注意到他走路的姿势有点t不对劲。
快步走上前拦住他,“你的腿,”她指一指,“怎么回事?”
宋绍文不以为意,“挨了枪子儿,打仗就是这样,过段时间会好的。”
周慈安点点头,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宋劭文又道了一遍告辞,这下他是真的走了。
宋劭文离开之后,周慈安回到宿舍,才想起来在上海百乐门见着白杨的事,原本计划见到他要问的,但真的见到,又一下子忘记了,“下次吧,下次一定想着问。”
周慈安总以为以后还有机会的,他们还年轻,天南海北,不论仗打成什么样,总还有机会的,那时候的她没真的上过前线,想得简单,其实不过是一派空想家,理想主义者,等到后来,联合大学的那帮学生全部四散天涯,她在前线战场见过无数生离死别,又在后方见到了无数妻离子散,才堪堪明白当年父兄的亡故、沈思同的坠机,在乱世之中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缩影,她也没能有机会,再见一回宋劭文。
十五年后,解放战争前夕,宋劭文病故在白城旧居,周慈安重返旧地,去收宋劭文的遗物,居室简朴,所用之物都有些年头,私人物品大多是些随身衣物,唯一放在锦盒中仔细收藏的是一迭画作,落款是他的名字,再抖抖盒子,掉出来半张旧相片,相纸已经泛黄,但照片上的他一袭军装,精气神儿十足,周慈安记得,是那回去照相馆拍照,法国人硬拗的两人合照,可他竟然将属于自己的那一半硬生生剪掉了。
不由得让人有些伤怀。
周慈安叹了口气,开始翻那一迭画作,算了算时间,最上头二十多张,应是他儿时所作,大多是些飞禽游鱼,神态各异,生动可爱得紧,再后面,画的动物开始成双成对,多是鸳鸯、燕子,连兔子,一黑一白也要凑个双。
“这些竟是宋劭文画的吗?”周慈安有些震惊,鸭子直着脖子撇嘴瞪人、幼鸟张嘴嗷嗷待哺、翠鸟张开翅膀一跃而起,头顶一抹翠色亮眼、蝴蝶一席红妆,翅尖青蓝沾点白,云在青天水在瓶……画得好得很,不输当世名家,竟无人知道他有这般天赋。
“我对他实在是所知甚少”,她这么想着,但实在可笑,他已经死去,才堪堪想要了解他平生为人,如今自己与他之间的联系,怕是只剩那一纸婚书上的“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那个时节,两人大抵都想过要白头到老吧,可他偏偏又叫人传信过来,说“咱们那纸婚约,不作数了,你可改嫁。”
连相片都剪掉一半,大抵还是有怨的。
当年白城之围后不久又生事变,宋润林被清算,手下的那些司令们死的死逃得逃,有的改投新党,做了俘虏,只有宋劭文被一直困在白城,做一场事隔经年的美梦,而他的副官一直陪到了最后。
周慈安是记得那位副官的,如今鬓已星星点,他却还同当年初识那样,叫她一声“周小姐”。
“你们少……宋劭文,他,可有留什么话下来?留给我……”
副官摇摇头,“幽居于此之后,少帅便不怎么爱说话了,倒是抗战胜利的时节,他瞧着挺开心,说‘终于换了新世道了’。”
沈思同死后,由于坠江,胸口的遗书被江水浸染,什么都看不清了,但林胜男这些年一直带着,也算是个念想。可宋劭文,什么也不愿意留给自己了。
当年气性大,入世不深,知事浅,话总是伤人,如今回忆起从前,他待自己,总是很好的。
“翠竹没跟着他?”周慈安又想起这么个人来,总算有机会可以问清前尘。
“翠竹?”副官皱起了眉头,“周小姐说的可是那位前清的格格?说来此人甚是可恨,当日少帅见她家破人亡,独身一人甚是可怜,不仅留她一命,还收容她好吃好穿,尽管藏在鸣春院,却从未出台过,谁知此人背信弃义,白城之围投诚做了日本人的走狗,当真是可恶。”
隔了这许多年,副官提起她还是咬牙切齿,想来当年确实吃了不少亏。
副官见着旧人,话逐渐多了起来,“少帅当年,一袭军披风,马靴锃亮,在大理石面上昂首提胸正步走,踢踏脆响,春风得意的好时节,我还比他大上五六岁,一晃他竟然在我前面走了。”
“想来他这些年,忧思太过,实在伤身。”
“他一身抱负啊!年轻能干,手下的兵没一个不服他,带兵打仗,在战场上不比如今正风光的几个将军差,三十多岁正是好年纪,被困在此地寸步难行,少年时许下建功立业、立身扬名的愿望,尔今算起来,竟无一事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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