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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厮杀正热,已有几丝凉雨飘入亭中,方才还是晴天丽日,不知何时竟陡然转阴。一片巨大的乌云笼罩在鸡笼山的上空,缓缓朝着这方而来。
骤雨将至。
赵勇长叹一声,心知今日已经凶多吉少,惊骇过后倒也无所畏惧,转而神色一狞,双手握住大刀,一瞬之间奋起千钧之力,朝着李勖猛劈而来!
李勖立即提刀格挡,两刃相撞发出“嗡”地一声,二人双臂俱都一震。
两代北府将的暗暗角力至此浮到明处。
赵勇征伐数年,淝水之战崭露头角,先后随谢氏打过氐人、随何威北伐打过燕人,往后十几年间又领兵平定过数次内乱,算得上是一代豪杰人物。然而天色之变无可逆转,当此风起云涌之世,英雄辈出,随波逐流者必为矫矫弄潮儿驱逐,此亦无可挽回之事。
乌云罩顶,大雨瓢泼而下。
赵勇双臂渐渐不支,手中的乌沉大刀被下方雪亮的白刃一寸寸地向上顶起。
霹雳一声炸雷过后,长刀“哐”地脱手,李勖的环首刀已架在他粗肥的颈上。
赵勇双目暴突,龀齿厉喝:“竖子!你敢杀我?”
这一声将死之喝挟带多年积威,其势令在场诸将心惊肉跳。李勖双眸骤缩,非但不惧,心头反倒涌起一股以下犯上的快意——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受死!”
赵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庞大的身躯缓缓下坠,在石板地面上砸出一声闷响。
“早知今日……”
早知今日,在此子与谢氏缔亲之时就该找个借口诛杀了他,此刻悔之晚矣!
气绝之际,赵勇牙齿混血,露出一个狞厉的笑容,直勾勾地看着李勖,吐出最后一句话:“尔必死于……门阀之手!”
惊风飘雨入长亭,无根之水将一代北府宿将的鲜血晕开,稀释,很快便冲刷殆尽。
李勖俯身,为他阖上双目。
刁江和几位豫州官员已经吓得魂飞天外,眼见无力回天,都悄悄地弓起身子,想混入人群中向外围逃去,可惜胆愈寒腿愈软,还没走出几步便被一刀诛杀。
水榭中尚有三十来个冥顽不灵者继续负隅顽抗,却是放着冯毅和司马德明不管,直奔着李勖而来,似乎已经豁出性命,一心要为自己的主子报仇。
“找死。”
李勖心中已有淡淡不耐,环首刀与主人心意相通,刀锋每过一处,便有一小股红色的潮水喷涌而出。很快,这三十来人的血液便在水榭中汇成一股腥红的大潮。
刀斧手惊惧四散,水榭之围暂解。
一道手腕粗的紫色闪电划破天际,纵然隔着雨幕,谢迎亦将水榭中这血腥的弄潮一幕看得分明。大雨兜头浇下,直将他浇得面色如纸。王微之直挺挺地立在他身侧,脑中却回想起了沉香林中那一幕,彼时此人逞凶既遂,便旁若无人地将阿纨搂在怀中。
……
赵勇和刁江伏诛,余下逆党很快自乱阵脚,卢锋用剑挑着二人的头颅爬上水榭顶部,冒着万箭攒心之险大喝:“赵勇已死!刁□□!余众缴械不杀!”
假山上的弓箭手接二连三地弃弩就缚,余者纷纷效仿,一场大乱渐渐平息,李勖部和冯毅部很快便控制了豫州。
水榭外的雨却越下越大了。
京中一众随行郎官纷纷闯入雨幕,围到惊魂未定的司马德明身畔。
该是论罪施罚、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王微之与顾章说了句什么,忽然回眸睨视李勖,苍白的玉面上神色复杂,令人琢磨不定,似有一股隐隐的快意,居高临下的蔑视,又掺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畏惧。
这复杂的情绪扭曲了他美好的面孔,令他看起来鬼气森森。
李勖却不曾注意到他的目光,甚至将司马德明身侧的衮衮诸公和未定的赏罚都抛在了脑后。
看着突然而至的瓢泼大雨,他心中突然想到那个眸如琥珀的姑娘:一场秋雨一场寒,山中更是凉气侵骨,不知她有没有带上御寒的外袍,惊雷从头顶隆隆而过时可觉得害怕。
大雨将水榭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而衣冠又将小小一方水榭分陕。
厮杀落幕,劲装结束的武人被有意无意地排挤在外围,内里则以司马德明为中心,环簇了一众褒衣博带的帝室茂亲和贵游子弟。尽管他们的纱衣和鹤氅已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浇得落花流水,但危机既去、性命无虞,气自可定,神亦得闲,那风流和气度便又重新回到了他们身上。
性命相搏之后,接下来便该是唇枪舌剑的战场,这些人面折廷争的廖廖数语或可抵得方才大半日的厮杀。
冯毅叉腿坐在美人靠上,肩上披的那条白锦袍几被鲜血染透,乍一眼看上去触目惊心,细看方知那血大多溅染自旁人,非他自身所流。
他的左肩和左下背都负了伤,一个广陵亲兵正在为他简单处理伤口,或许是手法不当,直教他疼得嘶嘶抽气,待人循声望去时,他那神情却又泰然自若,眉目间还有几分凛然意思,颇有些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气度。
李勖扫了一眼,只见那几处伤口都不深,于他们这些久经沙场的武将而言,可谓是不值一提。方才亲眼所见,冯毅的武艺算得上上乘,可知是真刀真枪搏杀出来的本事,不至于为了这一点皮肉伤如此。这般惺惺作态,大抵也是为了搏一个赤胆忠心的名声罢了。
这倒教他想起韶音说过的那番话。
她曾经半开玩笑地与他说,所谓的名士风流大抵都是装出来的。当年淝水之战,羯胡大兵压境,晋室命悬一丝、变在须臾,她祖父仍能镇定手谈,得到前线捷报也不过是一句风轻云淡的“小儿辈大破贼”,可谓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名士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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