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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他忽听得一阵嘁嘁的低笑,扭头一看,却见楚狂也醒了,像在嘲弄他似的,说道:“七十六岁的爹!”
方惊愚黑了脸,这小子嘴欠得很,要不是自己救命恩人,他真想时不时赏上这厮几个脖儿拐。
过了片刻,“骡子”又入舱来了,与他们通传道瀛洲多是暗礁,之后行船将遇大风大浪,恐有颠簸。又道那瀛洲大体是由一圈圈浮在海面上的铁索连船组成的,瀛洲人多用红树造船,愈往中央的青玉膏山,草木便愈丰,造的浮船也愈好。流民居于外围,以蓬草作船,食榄钱,饥不果腹。因而瀛洲时有兵戈抢攘,海贼众多,他们需多防备。
他们接下来要去的是较风微波稳的大浮船“凤麟”,传闻船上有一位巫觋,名唤“如意”,她从不拒外人进入瀛洲。
方惊愚听了这些话,心里嘀咕,这巫觋叫“如意”,仙山卫里位居第六的恰是如意卫,传闻居于蓬莱之外,这是巧合么?
忽有一阵大浪打来,船身剧烈颠簸,打断了他的思绪。外头的兵丁叫道:“降帆!降帆!”
顷刻间,视界山摇地动,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将整只船捉住,拼力摇晃一般。只听得雷鸣滚滚,如万兽齐鸣。暴雨如注,打在船上,炒豆子般噼啪作响。可怖的震颤里,众人惊叫着跌作一团。
方惊愚伸手抓住毗婆尸佛。这刀沉重无匹,当日挥动它时他使尽了全身气力,险些折断手骨,如今拿它作锚,稳住身形,倒也有些用处。然而风潮颠来簸去,他还是禁不住松手,脊背重重撞到舱壁上,一阵昏眩。
忽然间,他觉得有人死死揪着自己的衣衫,睁眼一望,却是挂一副忧心神色的楚狂。这厮平日里涎皮涎脸,紧要关头倒还想着回护自己。方惊愚也伸手捉住他,两人在昏晦的船舱里随着风浪紧贴着身躯,两颗心怦怦直跳。风雨喧阗里,方惊愚忽听得楚狂问道:
“‘悯圣’……是什么意思?”
“什么?”
海唑声大响,仿佛数万口洪钟被同时敲响,回声重重迭迭。方惊愚只隐隐听见他说话,却听不清。可即便如此,心里却无由地一抽,忙捉着他臂膀问道:“你说什么?”
楚狂欲言又止。在出镇海门前,他曾与琅玕卫打过照面,那时琅玕卫叫他“悯圣”,还自称作他爹……方家小院里,方惊愚供奉的灵位上写着“先兄方悯圣”……楚狂不能再细想,一阵剧烈的头痛仿佛斧子,劈破他的脑壳。忽然间,他短促地呻吟一声,阖上眼,脸色惨白。
方惊愚见楚狂面色不好,也不敢再追问,只当方才是听错。楚狂猛地攥紧他的手,汗如雨下。他被攥得生疼,也不敢撒手。两人的身子像糊了一层糨子,在翻覆的黑暗里静静地紧贴着,谁都再不作多想。
海吼持续了二三日,方才停歇。不知过了许久,船外虽仍下着潇潇冷雨,然而却比先前宁静许多,众人方才敢出舱门。出了门后他们大吃一惊,只见此船竟似老了数十年一般,船帆烂囊囊着,桅杆险些折断。“骡子”见他们出舱门,赶忙快步而来,为他们备了襏襫,教他们披在身上。
方惊愚不由得暗暗心惊,按“骡子”所言,他们方才遭受的颠簸尚轻。待风海流改向,后来进瀛洲的船队将受更可怖的风暴冲击,也难怪“骡子”信誓旦旦道玉鸡卫近期不会追及他们。
天穹满布铅灰色的厚云,其中轰雷飘电,仿佛永不会绝。溟海浩荡无边,雨线连天接地,海水漆黑,穹顶也晦暗,好似连成一片,有种天之将倾的况味。方惊愚首次见这廓大景色,一时心惊肉跳。遥眺远方,却见无数浮船圈圈层层,犹如众星拱月,簇住青玉膏山。由于天顶乌云不散,每一条游船皆着灯火,无数灯盏掎裳连袂一般,汇作一片光明,好似一丛巨大篝火。
“骡子”指着那景色,道:“诸位请看,这便是‘瀛洲’。”
瀛洲终年落雨,被海吼、颰风环绕,仿佛永无响晴之日。此时方惊愚同船上兵丁打了招呼,与众人一齐下了快船,才发觉在此处袯襫乃是不可或缺之物。这儿的夜比蓬莱的更深沉、浓厚,难以拨散,全赖浮船上的风灯照明。浮船上刷了防水桐油,但外圈的流民无钱填抹油泥巴,所造的蓬船多被海水浸烂,散出一股霉味,如凋瘵老者。各船之间有巨大的铁索相连,有舆隶在喊号子,将牵船的铁索的一端拉起,接到另一道铁索上。
众人披着蓑衣,走过铁索相连的浮船,只觉身上经雨一打,甚是冰冷。便是在这样的冰雨里,竟也有不少流民、饿殍伏在潢潦中,任雨打遍周身,仿佛无知无觉。
“骡子”向众人轻声道:“虽在蓬莱之外,但这瀛洲绝不是片世外桃源。诸位看到的这些人,皆是在蓬莱无处容身的‘走肉’。”
郑得利也小声问道:“我听闻这里是私跨天关后被捉住的‘走肉’的去处。这些舆隶比在蓬莱里过得更凄惨,是么?”
“不错。这里便似监牢,是有罪之人的容身处。居于此处的,除却时而来寻花问柳的显贵外,九成皆是舆隶、下等人。诸位请看这些‘走肉’身上的奴印。”“骡子”说着,暗暗向他们使眼色,于是他们才知在瀛洲,连臧获也是分门别类的。做军丁的刺鷞鸠纹,做农户的烙沈牛纹,行商的是鸟纹,至于最低贱的一类——
“骡子”悄悄指向浮船上趴伏的一人,齿落发蓬,竟被别的舆隶用铁链子牵着,不住踢打嘲弄,卑葸地跪地爬行。
“那便是最下等的舆隶,身上刺犬纹,性命贱如蓬草。在瀛洲有此印之人,便意味着旁人可对他为所欲为,虐打也好、砍他肢躯头颅也罢,也无人会管束。”
那烙犬纹的舆隶连连哀叫,小椒方想冲上去救下他,却被“骡子”拦下,低声道:“莫要打草惊蛇。”
正说话间,那舆隶竟一头栽倒在地,断了气。其余人见了,倒觉乏味,将铁链丢下,还往他尸身上啐了一口,头也不回地走了。
众人看得不忍,虽想上前帮忙掩埋尸首,可瀛洲无土,连立个坟包也做不到。“骡子”轻声说:“咱们走,一会儿有清道夫前来,会清走尸首。”
于是一行人只得按捺心痛,随着“骡子”离开那舆隶。那尸体在冷雨的击打下静静地卧着,像一块干瘪的鼓皮。方惊愚发觉楚狂没跟上来,回首一望,却见他还站在那舆隶身前,于是便返身回去捉他的手,说:“走,咱们现今是异乡人,不可贸然行事。”
楚狂点点头,迈步便走,步子细而碎,反而比他走得更快。方惊愚最后看了一眼那冰凉的尸首,雨水打湿了其臂膀上的犬纹烙印。他忽觉眼熟,抬头一看,却望见楚狂垂头理了理茅蒲,露出一截苍白的颈子,那颈后兀然烙着一只焦黑的奴印。
楚狂素来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然而方惊愚能隐约猜到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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