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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惊愚问:“你叫我们什么?”
那阍人反倒慌张,以为自己讲错了话:“对不住,上官老爷,瞧小的这漏风嘴巴!啊哟哟,您定是要藏匿行踪罢?小的不该随意回腔的。”
“你知道我们出关是去办什么事么?”
“是、是谷璧卫交办的事罢?小的只知这点,旁的详情一概不知,不曾泄过密,万望老爷高抬贵手……”
套出了自己想要的话,得知那“大源道”装束的刺客原来属谷璧卫麾下后,方惊愚立时摆一副冰块样儿,冷硬地道:“你既知咱们的行动是密辛,还在这薄唇轻言作甚,还不快闭嘴滚蛋!”
阍人们吓得神不守舍,自他面前屁滚尿流地逃开。楚狂眼见此景,刻薄一笑,评判方惊愚道:“虚张做势。”
方惊愚道:“我这叫足智多谋。”
随着人潮,两人走进岱舆,当即被一入眼的景致惊得合不拢嘴。
只见一座座朱红衡门下游人车马如川,千灯万阁,香火绵绵。五步便立一琉璃砖砌的神像,赤箭花簇沓于檐上,如一片烧红的火海。
至于底下的正店脚店、彩楼欢门,更是挤挤插插,聚作一堆。横匾、挂匾、招子鳞次栉比,拼贴得五色斑斓,远望过去,如一件镂金铺翠的水田衣。巷道里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沸粥般涌动着。耳畔喧声震天,叫卖声、议价声、曲声汇作一张大网,将他们兜头拢住。
方惊愚不禁惊叹道:“这儿比蓬莱更繁华!”
蓬莱是帝都,照理讲应是五山中里最花天锦地的一处,可若是与眼前的岱舆相较,简直不比其十一。楚狂却打量着街巷,目光里有着别样的晦暗,不言不语。
两人走到一处庙宇前,那庙香客不绝,山门两侧立那罗延、密迹金刚,回廊壁上彩绘持戟普眼观音、执棒白财神,用上好的香樟木造像,四下里光亮亮,金碧辉煌。方惊愚见了,心想:这地儿和蓬莱的金山寺真像,只是更喧噪些。
庙中天王殿里放几只跪垫,香客们络绎不绝,上前叩拜、投香油钱,跪在那儿,像一排排胖馒头。殿里供天王像、韦驮天,只是这塑像却不似蓬莱里的神像一般,头光不像火一般发散,倒似一滩漫开的黑泥;肉髻也不圆整,大多被一顶大雨帽盖着,上绣桃纹。方惊愚见了,心中又纳闷:这装束和那伙“大源道”刺客好像!
奇事不仅这一件,在庙中走动片刻,方惊愚便发觉藻井、斗拱上绘镌的皆是雍和大仙,是一只黄身赤喙的大九脚鱼,只是长六七只赤目,手爪软塌塌,似烂泥。叩拜的人口里念念有词:
“事天事地,敬奉大仙,愿大仙赐我谷实,佑我平安。”
又有人敬献脯酒,用木条穿一只烤好的幼犝,供奉神像前:“望大仙护持岱舆晏然,利泽仙山……”
香客们虔心礼敬,瞑目默祷,殿里人头攒动,无一立锥之地。方惊愚转头,悄声对楚狂道:“这儿的人竟信奉‘大源道’。”
楚狂点头,也轻声道:“那日遭你逼供的那伙刺客也说过,‘大源道’乃三仙山圣教。其教义便是‘仙山之外有桃源’,也不知他们向往的‘桃源’是何处?”
二人顺着回廊走过去,一路彩绘鲜丽,石青、朱磦、金箔交杂,勾勒出一个浮翠流丹的世界。壁上画一群人航渡溟海,去往远方。然而此画尽头是一片绿窗朱户、玉殿花城,画的是岱舆的景致。方惊愚见了,若有所思道:“原来他们心目里的‘桃源’便是岱舆。也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逛了一遍寺庙,方惊愚为寻何地落脚而犯了难。才来此地,他们人地两生,若寻桥洞、火房睡,又怕惹了当地团头。正思忖着,楚狂却拍拍他的肩,道:“走,咱们去寻间邸店住下。”
“初来此地,你哪儿来的钱?”方惊愚狐疑。
楚狂摊开手掌,其中放满一把铜钱。“这是在功德箱里偷摸的一些青纸钱。我暂借一下,待在这地发迹了再还回来。”
“偷油鼠!把钱放回去!”方惊愚叱他。楚狂笑嘻嘻地腕子一翻,将那香油钱收进袖里,把两只手腕递给他,说,“我若放回去了,你怎样吃饭睡觉?难道只餐风饮露,或去吸人精气?要不殿下将我拿去官府换赏银算了,凭我入地钻缝的本事,待我自囹圄中遁逃出来,殿下再拿我去官府,周而复始,咱们便有用不完的金银。可惜这里不是蓬莱和瀛洲,‘阎摩罗王’在这里不是通缉犯,此计倒行不通。”
方惊愚遗憾地叹气:“可惜啊,在此地,咱们都是无名小卒。”
楚狂笑道:“仅我是无名小卒,殿下是白帝之子,是一块上好的待宰肥肉,在五山间都有鼎鼎大名呢!要不,这回换我拿殿下去官府,准能换到不少金银。”
方惊愚回瞪他,见他歪斜偏侧,神色散漫不羁,知道这人厚厚一张脸皮,城墙一般,怎么讲也戳不破,便忿忿地闭了嘴,且让他一局。
两人在稠密的人丛里穿行。岱舆人多,麻葛衫、合领长衣、云肩比甲,张袂成阴;汗气、枣山香、炮仗烟,百味杂陈。
走到一面夯土墙前,只见上头贴了许多通缉令,两人一张张看过去,倒没“阎摩罗王”和“白帝之子”,只一些写得含糊的海捕文书,说是岱舆郊荒近来有黑影出没,疑为不信“大源道”的异教者,对旅客图财害命。方惊愚看了,心想,千百张通缉令里都没他们的大名,楚狂那厮还想拿自己去官府!现下他们都是无名鼠辈了,不值几个破钱。
既在此地寂寂无名,他们便将那绣“大源道”桃纹的雨帽、披风取下,放心地在街上大摇大摆。只是当下有两件事物紧要,一是银钱,二是消息。银钱好讨,做丐子、短工、强人都能赚来,消息却难打探。最后还是楚狂告诉方惊愚,若想寻人,去鸡毛房和青楼是最快的,那儿游丐、妓子多,消息通达。
于是二人顺着正街往前走,一路金碧楼台,绿水红栏。走到平康北里,却听几道马箠破风声,啪啪作响,一个尖细难听的嗓音叫道:“小嚼蛆,驴攮的,看老子不打死你!”
两人听了这响动,心里一悬,慌忙绕过墙去看,却被入眼的景致骇得心惊肉颤。只见一扇刷青油的大门页前树几根六角底石旗杆,上悬几具血淋淋的尸首,风干的腊肉一般,只是蚊蝇飞舞,争先恐后地在其上叮叮啄啄。
这是他们在蓬莱也曾见过的光景,国师爱将在秋决中斫下的头颅、尸身悬在高杆上,以儆效尤。在黔黎口里,这刑罚有一别号,叫“肉旗招”,一条条干尸挂上杆子,随风摇摆,是一道恐怖骇人的风景。但国师常颠倒黑白,飞冤驾害,这“肉旗招”也常由好人的尸首充任,故而蓬莱黔首对此这刑罚深恶痛绝。
这时两人定睛一看,只见地上虾腰跪着一个小少年,脸上被马箠打得血肉模糊,本应清俊的眉眼布满东斜西歪的伤疤,口里涌着血泡,几乎没了气。一旁立一个提鞭汉子,身裁圆墩墩,腆着福肚,像一只大铁脚梨,身上着纁裳玄衣,黼黻蔽膝,华美花俏。周围是黑压压的侍卫,一个个带刀佩剑,垂手肃立,围成半面黑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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