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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离开了蓬莱五年——五年!蓬莱冻得滴水成冰,你这小儿却未曾回来看过一眼!你晓得么?而今娘胎里的娃子都要算口赋,每人一年纳三十钱!有谁能纳得起?不如一有身子便拿木棍隔肚皮打烂自己的娃娃!生下来便掐死的娃子冻在河川里,遍野都是!”
白帝愣住了。这时又有人叫道,“人命如草呐!地里什么也没了,树被砍尽,坟包都掘开来看了,而今这世道连死人骨都能做柴薪!可便是如此,皇帝小儿还要咱们大批纳粮,自个却逃至暖洋洋的海上避寒——这样的孬蛋,能做皇帝么?”
一位农妇挂着两道冰泪,虚弱地竭声道:“人愈来愈少了哇,为了给天子输粮输货,不知有几多人被生生累死!起先拉走的是我家死鬼,后来娃儿、半只脚踏进寿枋里的爹,也都被拉去啦。咱们这片地里,死人已比活人多了!”
“暴君!”人丛里忽而迸发出一道清唳,白帝愕然抬首,却见一个小孩儿站在其中,手上攥着一把雪,指着他声嘶力竭叫道。此言宛若一枚火星,顷刻间点燃人群。一时间,民意沸腾,怨声载道。众人喊道:“狗皇帝!”更多人大喊:
“暴君——暴君!”
带着石块的雪球掷了过来,然而未及姬挚面门,便被暗处飞来的袖箭打破,或撞向一旁,是天符卫在暗中保护他。白帝脸色阴沉,立在雪里,周围人流如潮,他却孤苦伶仃。五年前他在长街上受人拥簇,香花遍道,仅仅五年之后,一切便地覆天翻,他成了遭人厌唾的无道君王。
忽然间,一道惨叫声传来,是那个最初扔出雪球的小孩儿。他扑到一位兵卒腿上撕咬时,恰被一柄长剑贯穿。激愤的人群忽而被恐惧的浪潮吞噬,因白帝的随扈在大开杀戒。兵卒们叫道:“保驾,保驾,莫教他们伤了陛下!”
血花四溅,黎民如鸟兽状四散,余下跑不及的被兵刃刺穿,白茫茫的雪地上展开一场屠杀。白帝无言立着,目光空洞。最后他返身回到车舆中,口唇嚅嚅,吐出两个字,不是“住手”,却是:
“起驾。”
————
“传闻越过溟海的那头,便可见一片乐土,号为‘桃源’。那处无风无雪,无饥无寒。而今白帝无道,穷兵极武,昏忧天下,刮民脂膏,弃天之命,教海内寒心!子民们呐,咱们是时候聚首联袂,去往桃源;是时候举火前趋,付仙宫于一炬!”
黑暗里发出蠢动的声音,一位身披桃纹衣的人影大声疾呼,向人丛鼓噪。渐渐的,月盘映出一张张干瘦的脸,一双双怨愤的眼。石犁、铁耨、菜刀被扛起,在庶民们的肩上闪闪发光。
狂信者们围着穿桃纹衣的人,如雀跃的野兽一般嗥叫。这是在蓬莱里新兴起的一个教派,名唤“大源道”。大源道一出,黎民再不啼饥号寒,反有了企盼。教徒们痛斥白帝,传闻白帝出征后,已然寻到“桃源”,然而天子贪得无餍,独在其间居留五年,却将蓬莱抛却不顾。
此时蓬莱仙宫之中,月色凄凉,影挂宫墙。白帝立在曲折回廊上,冥想熟思。
忽然间,他望见几位内官抬一张春凳,上头以白布蒙覆。他走过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内官见了他,慌忙要跪,却被他拦住。于是内官们抖抖索索地禀报:“这是今日新添的死人,天候太寒,宫里每日皆会冻毙几人……”
白帝眸光一闪,然而神色依旧淡漠,扬手道:“去罢。”内官们喏喏称是,赶忙扛着春凳跑远了。
待廊上无人时,白帝叹道:“天符卫,你觉得朕做错了么?”
天符卫自暗处里现身,轻声道:“陛下为寻解厄之方出征,这为民之心总归是不错的。”
白帝摇头,“然而这世上有一半的坏事,大抵都是出于好心做成的。朕是天子,略一举动便会引得天下血流成河。哪儿都在死人,就连仙宫里的内官朕也护不好,而这一切都是朕害的。”
天符卫沉默不语,白帝继而叹道:“朕时而在想,若是当初未出蓬莱,与子民们濡沫涸辙,他们是否便不会如现今一般仇恨朕?”
天符卫刚要开口,却忽听得远方传来一声巨响。突然间,仙宫上下一片哗然。不知许久,有内监赶来,匆匆下拜,颤声道:“报——报,宫外有暴民集结,欲东南两门已被攻破!”
“荒唐!”白帝喝道,“来的有多少人?可曾带着火器?”
“数、数不清,只带着些刀剑,然而因有内应,防守很快被冲破……”
“有内应?”白帝喃喃道。他望向远方,雪尘冲天,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声响起,廊子上有奔走的暴民,为首的却是几位着仙宫服饰的内官,吆喝着暴民们行进,原来他早众叛亲离。
那一刻,白帝仿佛听见了心膛破裂之声。
————
史书有载,戊午年建亥月十日,蓬莱黎庶斩木揭竿,涌入仙宫,白帝逃越,自此无人知其所踪。自他出征后,国中无首,冻害横行,他的暴名流传后世,遭万众厌唾。
除却两人之外,谁也不曾知晓白帝究竟去往了何方。那一夜,一匹黑骊、一匹白青毛马自宫中奔出,将涌动的暴民抛却身后。白帝和天符卫跨坐马上,白帝回望仙宫,心中惶急,只觉天地虽大,自己却仿佛无处容身。
身后追兵紧随,马厩里的名马、野驴皆被牵出,暴徒们穷追不舍。风声猎猎,白帝心头亦鼓噪。天符卫向他喝道:“陛下,走,我们去镇海门边!已有人在那处接应了。”又问道,“您有什么地方想去的么?”
“去何处都成,只要能离开此地。”白帝双目无神,仰望天穹,喃喃道。“若有可能,朕想回往过去。”
他们一路疾奔,去往镇海门。风疾雪阔,天地黯然。追兵愈来愈近,有人挽弓搭矢,劲镞如雨而出。天符卫回身抽剑,劈落一丛箭,身上却仍不慎中了几根。白帝叫道:“天符卫!”
天符卫咬牙道:“陛下别顾我,下臣不打紧的!”
他们策马进发,镇海门已然半面倒坍,似已荒废。一位叛离的兵卒上前,抄起闪亮的铁刀,眼见即将向他们斩落。正当此时,天符卫忽一刺马臀,闪过刀光。一枚利箭直刺白帝面门,他跃身而起,扑向白帝。
白帝的心仿佛漏跳一下,眼睁睁望着天符卫身上绽出血花。他想自此地逃离,如此一来,便不必再面对黎民的唾弃。他想回到过去,回到那众人尚齐全无忧、一切尚可挽回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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