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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省过神来,发现小松在看我。带着一抹探究的笑意。我有些局促。低头看地面。却看到两个影子,一高一矮,倒在一起。更加不自在,遂抬起头,平视前方。
“有没有人说你挺特别的。”他说。
“什么?”我惊讶。
“没什么。”他又笑,“快中考了吧。”
嗯。我说。心一动,问:你是在市里念师范?
他点头,说,明年就毕业了。
“师范是怎样的?”我好奇。
“也是学校,只是里面的学生出来以后要做老师的。嗯,我们也要上课,要考试,校园比咱们的中学大好多,人也多,好多学生都是从别地方来的。市里的,外省的。”
“别的地方”对我而言是个空疏的概念,我从未出过我们的镇,然而“别的地方”也给我以想象,那是什么呢?我问,市里有什么跟咱们不一样的呢?
他说,那儿有大商店,我联想到镇里的供销社;他说,那儿有广场,我联想到镇政府前的那块种满花草的空地;他说人很多,我想象三月三赶集的盛况,再多也多不过那天吧。又看小松,个子已经很高了,很干净,如果我当年的词汇不是那么贫乏的话,我会把“玉树临风”这类滥词送给他。他怎么这么爱笑啊,那虚虚浮浮的笑意,浸润了月光,盈沛光洁,真想掬一把好好看看啊。
我心头浮满了一些感触,像一只船颠簸在风雨飘摇的水面上,一荡一荡的。
在我以前的印象中,他一直是父母与老师眼中的乖乖孩子,用功读书,然后朝着师长们认为最有前途的道路奔去,这不,他考上师范,在我们那,中考考师范的分数是最高的,其次才是重点高中。他拿到录取通知的那天,村委还敲锣打鼓了一阵,很是轰动,后妈去隔壁看了,回来时拿了一把糖,她把糖给我和弟弟,边絮絮说小松如何有出息,如何体面,如何知书达礼,我在旁边切猪食,甚是不耐,考上师范又有什么,以后做老师又有什么,也不见得能比人家卖猪肉的好多少,我把案板敲得咚咚响,后妈夺了我的刀,说,早晚刀要被我弄蛇了。后妈把我撇一边,轻轻使着刀子,仿佛刀子是她的亲人。后妈喜欢的人我一律不喜欢,连带着对小松也没什么好感觉。
然而现在与他谈笑风生,忽然生出一种很奇特的安谧的感觉,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是晚上太安静了吧,使得我们的谈话很突兀;也许是月光太清亮了,使得天地很柔和。他忽然给我讲鬼故事——《绿牙齿》。最后眦着牙,说:看我的牙齿——我哇地大叫,他得意地大笑……
很快到琴芬阿姨家里。
琴芬阿姨是个赤脚医生,因为人好,无论老幼都亲切地唤她阿姨。她连忙捻亮灯,给小松擦拭伤口,消毒,缝线。我站在一旁,看针穿入,牙都眦起来了。小松似乎毫无痛楚,还开我玩笑,说,是我伤着哎,不是你,我看你都比我疼。又对琴芬阿姨说,小丛这姑娘人挺好,我不小心摔倒了,她倒非要送我过来。我妹妹有她懂事倒好。
我的脸微微红了。又隐隐有些不快,他似乎把我当成小孩了。
小松又说:对了,小叶跟小丛是同年吧。
小叶是琴芬阿姨的女儿,是我们班文艺委员,长得很漂亮,但也骄傲如公主,我不大喜欢她。
琴芬阿姨说读书不好,以后怕考不上学。
那倒也未必。小松说。
琴芬阿姨遂说,哎,你来帮小叶补习补习可好。
那没问题。小松回答得很干脆。
我想象他帮小叶补习的情景,心内又不快。
这时听得我后妈呼唤我的尖细嗓门,那声音带着点哭腔,深深浅浅,我看小松,他也正瞥向我,眼光撞在一起,撞出了无声的笑意。回去吧,你妈着急了。小松说。我就看他的头,琴芬阿姨的手在忙着,黄晕的光泻下一地暗暗的影子,我又看我的脚,低了头,然后就跑了。
第二天,小松来到我家,特地跟我妈道谢,说幸好碰着我。我便在旁边笑,我笑是因为他头上缠着纱布,特别像电视里看到的什么武士道日本人。
那日事件后,小松额头上便留下一道月牙形的疤,倘若前面的头发浓密的话,完全可以遮住那疤痕,然小松偏把头发理得短短的,露出那个印记,那印记蹲在额头上,还挺趾高气扬的。
春天
我轻抚他额上那轮月牙,嗔道:你都把头发留长了。
他痴迷地看我,颤声说:你真的,不喜欢么?
嗯,我不喜欢。我坚定回答他。
他眼中漾出亮晶晶的笑,说好。我明天就绞短。
而后抓住我的手,拿下来,紧紧握着。他的手很烫。
小松。我不由轻软地叫他。
三年前,他领弟弟到北京来,我亦曾这样叫过他。那个晚上,我试图将自己给他。然他拒绝了。他说他不需要愧疚下的奉献,也不需要同情下的施舍。他说他很好。他活得很好。有学生,有鸟,有树,有花,有自然赋予的一切。
“你真的很好么?小松,没有我。”我低低说。
他眼神迷惘,慢慢将我拥入怀中。我感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动,灼热的气流将我包围。我缩在里面,听着他紊乱的呼吸。
他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我知道他在克制。三年前他可以克制,此刻自然也可以。但是小松,我决定颠覆你的理智。不是怜悯不是愧疚,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我转身环住他的脖子,将唇覆盖在那个月牙上。小松,这是我的。我要你是我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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