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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没有退路（第1页）

女人，也许天下的女人都一样，从她自知怀胎之日起，便在感觉、感情上已经真真实实地做起了母亲。而且这感觉、感情分外特殊，与日俱增。金琬怀胎都好几月了，前几月本想能结婚就能保住孩子，谁知为那一纸结婚证书，卯生几经周折，最终的希望与生路，全被人也被他自己堵死了。而如今说是要打胎，金碗的痛苦心情可想而知。但她仍然同意堕胎。

因为她自知生孩子不仅有无法解决的困难，而且更担心卯生的个性；如若留下腹中胎儿，就现时人的观念，以后难免有些闲言闲语，甚至会有人出来干予干涉。那样，她不知道卯生在那种情况下，哪一天又会闹出什么样的灾祸。同时她想得更宽、更长远的是，要留下自己轻松的身子，然后同卯生一道捕捉出走机会。她虽不十分赞同卯生去作那什么华野人第二，却积极热望出走。只是这种出走眼下还不行。

当时的时局：人们外出是很困难的。

这时期的中国人，没有后来的《居民身份证》，没有《居民户口簿》，人们外出必须持两级政府的介绍信，介绍信中还必须说明外出事由，限定时日。试想这样的情况人能走多远，何处能定居？

若干年后想起，那年代人的自由是有限的，有的是走不出的樊篱，离不开的是自己出生地，绝没有后来者们人人享有的“四海无处不是家”的自由和幸福。

日后，卯生十分痛恨自己这辈子早出世了二十、三十年。非常惋惜。

活着的人，对未来总是抱有无限希望。逆境中的人似乎更如此、更强烈。金琬不相信“文化大革命”会永远闹下去。她说阶级敌人总有被抓完、抓尽的那一天。那时再逃出去，逃得远远的，混过三年五年，十年八载……那时已经拖儿带母，那时那份所谓的决议恐怕也已过时效，不怕办不到结婚证。

卯生对金琬的计划自然十分赞同。他相信只要人不死，人活着，希望总在人前面。

按商定的方针办。第二天清晨卯生便去找打药。据说打胎是一种很危险的事情，稍有不慎即有生命危险。为此，卯生把真情如实告诉给了师傅，希望得到老人的帮助。

树老百心空，人老百事通。年近古稀的师傅说起他晓得的，过去几位打胎实例，竟也有些胆战心惊之态。这更令卯生诚惶诚恐。可是不打胎又有什么办法呢？

没有退路。

终于，在师傅的帮助下，托着人，绕着圈，找到了一位背时的名医。这名医姓白名退，四十余岁。其医术之高，高到“文革”之前车来马去专为大官们看病。只是时下这类人倒霉了，说他上五代祖先有问题，又说他是技术权威，是臭老九，于是被贬到生产队劳动，一天只挣五分工票。

卯生对其人有些耳闻，也有些同情。不过现在他感到的是庆幸，有这么一位名医下药，就会少些性命之虞，就不怕金琬出什么危险了。

然而一个月后，卯生终于发觉，那位可怜而又可恶的臭老九，不仅应该打倒而且该杀。因为他落魄者害了苦命人——

初看，白退虽然胆子很小，但其责任性很强。药品全由他亲自制办，每剂药都用报纸包了又包，送交时十分神秘，很像地下工作者或特务传递高爆TNT一样。可是，他索高价八元一剂的打药，一连吃了十余剂，时间流逝了近个月，不仅腹中胎儿安然无恙，连金琬自己也感到了心舒体胖了。

卯生怀疑中捡看药物，很多药品他不认识，能认出的只有白术、阿胶之类几位，再一查对药书——呔，这家伙，原来他给的是保胎药！

该死的东西——

白白浪费了一个月。

从此卯生自己开始看药书，可他找来的书中竟无一本有打胎方。无奈中，他便在浩瀚的中药名录中逐一查药性，想根据药性从书中找出并配方一剂打胎药。但他很快发现，医学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而且远没有文学、史学和哲学之类易懂好学。好容易抓住一些自以为是的东西，却又举棋不定，捉笔难落。这一笔下去是好是坏，是福是祸？堕胎已是万般无奈，倘若再杀了金琬，自己还活个什么人呢！

他想得心惊肉跳，忽然投笔桌上，转脸对金琬叫：“我不干了！”

金琬一笑：“我看你也有没出息的时候。定好了的事情，怎么能说变就变呢，不打咋办？”

是啊，这胎不打怎么办呢？白退已经耽误了一月有余，胎儿都快五个月，倘若再不打下来，恐怕就无法处理了。这时计划生育尚在酝酿中的萌芽状态，医院的人工流产几乎没有。纵使有又能如何？打击阶级敌人的大棒子，像《圣经》中的神一样无处不在，谁敢为他卯生顶风而上。

一天楚露师傅说，青藤，拔力麻可以打胎，而且很灵验。只是这偏方非常厉害。如果非万般无奈，没人敢用；如果非用此狼虎之药时，必须具备两个条件，其一服药人身体要好，第二用药必须适量。

“谁说的？”卯生问。

师傅说：“刘二先生。”

卯生心一动。刘二先生虽为方外郎中，但其人德高望重，学识与医术都享誉一方。他说的偏方绝非无稽之谈。师傅从卯生脸上看出了他的心思。即问：

“你想用？”

卯生忽又犹豫道：“我回去问问她。”

“还是算了吧。”师傅说，“听刘二先生说，单青藤一味，就能打下疯狗咬伤后的巨毒，何况还要加拔力麻。咳，怕出人命、怕丧德呦，卯生。”

老人停一下，居然一拍大腿说:“我看这个胎，不打了。我后面有两间房屋闲着，很背静，就让金琬悄悄到我这里来生孩子，又咋不行呢。”

但是师娘反对。她说纸包不住火，又担心未来的孩子不能“出世”，无法见人。其实卯生知道，师娘除口中所说的道理之外，是她极迷信，顾虑房屋借人生产后，会招至不吉利。

卯生不愿强人所难，师傅的提议不了了之。

卯生走时，师娘掏了一大罐子猪油，足有三五斤。她让卯生带给金琬。这时的猪油稀有而珍贵，也是兰山人最器重的滋补品。师娘如此馈赠，倒也令卯生感动。

似是预料中事，金琬完全同意用那虎狼之药。理由之一：她说她身体很好。金琬身体的确很好。她周身肌肉饱满结实，而又不失青春活力与弹性。她身体各部位，凡能显出力量的地方，不仅线条优美，也都充分显示出了女性的健壮。更能让卯生放心和信服的，还是她那坚强的意志。由此他想，只要那两味药有人用过，金琬就应该抗得住。于是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两味草药并不难找。卯生花了半天时间，重回他梦游过的百步梯时，很快就一举双获。但他并没有急于把药交给金琬。他要安顿好水库上的事务之后，住下来专职伺候她两天。药量是关键，不能将其母子一举全歼，又不能功亏一篑。更不能明知危险而任其所以地袖手旁观。

他作好了一切应急准备，诸如简单的应急针剂、药品等物，终于住下了。奇怪的是，这一次自从踏进金琬的家门起，他便有种凄婉、悲怆的心情，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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