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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炎热的清晨（第1页）

是呵，社会承认了他，他已经是成人了！

黎明端上菜，又准备为父亲上酒。卯生摇手，说自己在程先生家已经喝好了。黎明一边吃饭，一边说，他说今天农历六月初二了，初六就要交这里的房租。他建议父亲考虑，是不是初六之前就把这里的房子退掉？卯生未加思索道：

“退房？退了怎么办？”

“我想说的是，您该回去休息了……”

黎明说着眼圈一红，忽然滚出了大滴大滴的泪珠。卯生一惊，慌忙伸手推开儿子手中饭碗，他担心眼泪会落入碗中。然而已经晚了，三几滴泪珠已经前扑后继般落入了儿子碗中。

“我算了一下，到今天止，大大您到石岩来已经六十六天了。”黎明用衣袖一搪眼泪说，“回去一次，来去整半个月；剩余还有五十多天。这两个多月里我晓得您很苦。为了我，您求过自己不想求的人；为了我，苦得您做了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我晓得，上街摆摊哪件事儿，你会放在心里后悔一辈子；我永远也忘记不了，忘不了您为我付出的那些艰辛和难堪……”

“不要说了，黎明。”卯生感动得眼眶湿润，“我愿意或不愿意做的事，都已经做了。但只要有了你的‘晓得’，别辜负了我的希望，我再苦也值得。只是我暂时还不能回去。七月吧，房子再租住一个月。”

黎明轻轻放下碗，说：“我晓得您很担心我，担心六月——程伯都给我说了——其实，您也说过，那些事不能不信，不可全信。程伯说我掉了钱，就免灾了。再说，您回去之后，我搬进厂里住，白天楼上绘图，晚上在寝室中睡觉，除了去食堂吃饭要下楼上楼外，既不出门，又不坐车，不是更好更安全一些吗？相反，您住这里，我必须从这里赶去上下班，往往返返，车来人往的，您不是多一份担心吗？”

卯生沉思着，他觉得儿子说的也有道理。人住这里，距黎明上班的地方还有六、七站路程，每天上下班都要坐汽车。虽说市内坐公交车不一定有危险，但不坐车，不是更安全吗？他心动了一下。

他想，既然如此，自己还待这里干什么？总不能天天将儿子搂在怀中吧？何况，自己也确实不想上街了，因为与那帮人为伍，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羞辱感一天比一天沉重。

可是，自己就这么走吗，能这么走吗？他觉得内心很不踏实。揣摩中，还是那种沉重、烦燥和惶恐的感觉无端纠缠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却又苦苦找不出原因。

他不想走，不敢走，却又找不出能够说服自己留下来的理由。犹豫一阵，他问道：

“可是，有关你的手续等问题，还没有彻底办好怎么办？”

黎明说：“这些事我也想过了，归纳起来，现在也就剩一个挡案袋的交接问题。市教委那里，章叔说的有道理，冷一冷，有益无害。再说，您就是待在这里，政界的变动、变化等情况，我们也是一抹黑，还是要靠章叔去把握。人家电话一拿，顶我们跑两天。您走后，我多留心，多找章叔，有啥情况我请章叔协助解决；万一有我们解决不了的事情，我马上写信或发电报，那时您再来也不晚呀。有一点您可以放心，厂里已经认准了我，单位这方面不会再出大问题的。”

卯生又考虑很久，推来敲去，都觉得儿子说的有道理。于是，他终于决定说：

“那就这样吧。明天我去看看章随杰的母亲，后天去看看仲甫，老后天一早就回去。这里，我的确不愿再待了，家中也放心不下庄稼，特别是想三郎。”

“我也很想三郎，还有妈。”黎明声音低沉。

“我回去之后，给你寄张照片来。”卯生安慰儿子。他想想又说：“我走后，你万事都要小心些……特别是这个六月。六月呀，啊？”

黎明郑重地点头。

这一夜，黎明睡得很踏实，很香，仿佛他已经完全彻底地减轻了心理压力。但早晨他仍起得很早。卯生抬头看时，天刚蒙蒙亮，他一把拉住儿子的脚脖子，问：

“今天星期日，不上斑，你起这么早干什么？”

“做饭呀。”黎明仰面朝天，两只胳膊肘支撑着身子，说：“您走人家老习惯，一喝酒，就不吃饭，又不多吃菜；还是先吃点儿饭，垫个底儿再去，那样会好些。”

卯生不由心中热乎乎的。他轻轻一拉儿子的脚脖子，让儿子重新睡下后，说：“那也太早了呀。你再多睡一会儿吧，这么早，我也不想吃饭。等会儿，我还是早些去，挤出下午时间去看仲甫。”

“还是——过两天再去看仲甫吧。”黎明轻声说，卯生忽然感到儿子的声音很飘渺，像梦呓般的带有喃喃的味道，但语气却像结论，不是建议，也无解释。

卯生向来不喜欢听人命令式的口吻，故有一丝不悦，正想说什么时，又听黎明道：“大大，星期天，人家早上不是要睡觉，就是要上街买菜或跑步啥的，您去的太早会打扰人家。您看？”

卯生沉默着。他为黎明前面结论性语气反感，又为他后面那想为人想的话高兴。两相抵销，他心情平平地说：

“那就干脆晚一点，十一、十二点去吧。”

父子俩躺着，谁也没有再入睡。过不多久，黎明忽然像热锅上蚂蚁一样，翻来复去地折腾。卯生问：

“你怎么了？”

黎明迟疑一会儿回答道：“我……好像很心焦。”

卯生听儿子说是发心焦，不由心想，昨晚商议定了，再过两天自己就要回家去，儿子这会儿肯定有些依恋不舍情绪。因此他不太介意地说：“我起去，趁空气好时转转，顺便买点菜回来。也让你再多睡一会儿，心焦，睡着了自然就好了。”

卯生出门后，步履缓慢地走了很远，顺着大路走进桥头公园。公园内热闹非凡，练气功的，舞剑的，做体操的一群群，一片片。人们贪婪地呼吸着人间美好的空气，无限珍惜着自己的生命。尽管有人七老八十了。

是呵，虽然人生自古谁无死，人们依然不懈努力地希望自己活得更好、更长久。谁愿死呢？

近来大旱，节令又进入伏天了。清晨的太阳仿佛出来的格外早，而且一出来，便显出了它不可一世的强烈与骄横，火辣辣的，暴劲十足；直逼得无限珍惜生命者们，草草收兵，甚至是抱头鼠窜，眨眼全作鸟兽散。

卯生背剪双手，独自站在凉亭中，面对那些散去的人们的背影，他莫名其妙地摇着头。人去园空，骄阳更炽。他又度感到心情迷茫，沉重，烦燥和不安，却仍然找不出原因，仍然有种理不清的纷乱。他想，这大概就是儿子说的“心焦”吧。

他强自细细一想，也不是绝对没有原因：黎明的事，虽然安排得差不多了，但毕竟还需要几千元的花费。仲甫的事虽木已成舟，刑期还有一年多……一年多呵，四百多个日日夜夜，儿子该是多么难以熬煎，还会有多少次、多少个扳着指头计算时日的期盼呀？作为父亲，饱浸在这种牵肠挂肚的苦汁中，又怎能不心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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