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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放假了,我回到家里,妹妹紫嫣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招呼我,跟母亲商量着一天一个花样的做饭给我吃。人说女儿有恋父情结,我这个妹妹却有恋哥哥的情结,从小就跟我亲,大概小时候我惯她的原因。紫嫣大概以为我在学校里吃得不好,才变着法儿给我弄好吃的。其实她哪里知道,我在乡政府食堂里伙食还是很不错的,乡长吃什么我吃什么,尤其是父亲在的时候。可惜现在父亲调走了,他调走后大伙对我态度随便了,不像以前那样照顾,但毕竟父亲在县里面当官儿,张师傅秀秀几个招聘人员无所谓,其他正儿八经的干部还是对我很客气的。自从杜胜友跟柳春晓老师结婚后,秀秀不再给他多舀一勺半勺饭了,转而对我好起来,在她的关照下,我既长个儿又长肉。当然了,机关单位大灶上毕竟是大锅饭,千篇一律的菜水,一成不变的味道,怎么的也没有家中母亲做的可口好吃。当然,呵呵,一定是好过了紫嫣做的,这样的话我是不敢说出口的,防着打击了紫嫣的热情和积极性。她脸皮薄,鼓励比批评效果好。
这几天我吃了臊子面,杂酱面,馓饭,搅团,洋芋疙瘩,洋芋黏黏,我都感觉自己几天时间又胖了一圈,上关山看雪景都会喘气,紫嫣还忙乎着要包扁食,我听了急忙拦挡她,求道:“好妹子,改天吧,今天就熬稀饭喝,哥实在吃不下好东西了。”
紫嫣一边和面,一边笑呵呵说道:“哥,你就消停看你的书,明年保证给咱们家考一个名牌大学生,气一气虎子,他一个破工人就骄傲成那样儿了,有俩臭钱走路眼皮子都翘天上去了,都不会说人话了,操一口半普不通的话。哥你不知道,前些天他去看爷爷,小婶子收拾那么干净的炕,他竟嫌脏,死活不肯坐,抖抖瑟瑟站着跟爷爷说话,吱呀胡呀半天,爷爷没听懂一句,我坐旁边听,笑得我肚子疼。他还穿牛仔裤,满庄子乱转,他显摆给谁看呢?真是驴粪蛋上下爽,全白在外头了,什么人嘛,我一看见他就来气。哥,你看书去,用功点,洗衣做饭这样的活交给妹妹我就行了,等你大学通知书一到,我拿他家里气他去。”
我忍俊不禁,一笑道:“现在社会上工人吃香,工资高待遇好,不过虎子一个煤矿工人,钻坑下井的,也够辛苦的了。哪能保证考上大学呢,看看咱们小叔,补习了五年还是没考上,我可没胆量给你写军令状。你少和些面,这一盆面要包多少扁食,包多了一时半会吃不完,你总不会往后天天叫哥吃扁食吧?”
紫嫣“咯咯”一笑,手底下麻利的和面,一会儿面粉揉成了团,面团轻柔的在她手底下翻转着个儿,才知道紫嫣真的长大了,都成大姑娘了,能耐也见长了,父亲向来惯她偏心她,她还能这样懂事这样勤快帮着母亲操持家务,真是难能可贵,比较乡政府那几个书记乡长的女儿,就知道乱花钱瞎摆阔,整天穿得花花绿绿,悠悠晃晃无所事事,颐指气使,惹人讨厌。这样想着,听紫嫣又说:“也不太多,要给爷爷奶奶端过去些,小婶子对娘对我都好,也给她送一碗尝尝鲜。再说,今天可能还有什么人来,帮着打扫战场,我还怕不够呢。”
我听了高兴,便蹲一旁帮她剥葱,和她说话:“呵呵,看不出你还是个念情的人,爷爷奶奶小婶子都送了,单单留下一个小叔,你不怕他抱怨?还有人来,是谁?是舅舅么?”记得小时候,每次舅舅来,母亲就会包扁食,母亲总说舅舅家困难,一年吃不到几回好吃的,所以一看到扁食,我就会想起舅舅那张大嘴。
紫嫣已揉好了面,放案板上,一个大瓷盆扣着饧面,忙完了那边,这边又开始剁臊子,手里忙着,嘴巴也没闲着。她说:“来的是谁你就别管了,一会儿人到了你就知道了。说到小叔,他就是个二五眼,大学考不上,田里的活不好好干,现在又说要学易经学八卦,满世界给人算命,家里天天挤满人,惹得奶奶睡不好觉,老喊头晕眼花的。十月里哪天,下庄口老曹家婆婆媳妇吵架,惹得媳妇几回往娘家跑,曹老汉找小叔算卦,你猜小叔给他怎么算的?他说老曹家祖坟风水不利,叫人家把祖坟迁了。”我听得热闹,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曹老汉能信他的话?”
紫嫣“嘿”了一声,说道:“说出来可笑,曹老汉竟信了,回家真的要迁祖坟。好在他兄弟几个明白事理,拦挡下了。这都不算啥,更可气的是小叔是个里外不分的人,我看见他就来气。以前他就没少欺负咱们家,前段日子村子上各家轮转着杀猪,咱家里就我和娘两个人,人单力薄的,娘去求他帮忙把咱家的年猪捎带着杀了,开头他答应得好好的,临到杀的那天突然变卦了,说要跟虎子家一块儿杀,顾不上咱们家了。听听,还亲叔叔呢,有这么欺负嫂子侄儿的么?虎子给他两盒哈德门,他就忘了自己姓什么,舔沟子巴结虎子。害得我和娘烧了满满一锅烫猪的开水,白费了那么多柴火,哥,你说气人不气人?”
这事我不知道,看紫嫣说话时脸色都铁青了,知道她到现在还生着气呢。
我问她:“最后怎么办的,咱家的猪是谁杀的?”
紫嫣已剁了半盆肉臊子,和上葱花生姜末子,撒了盐倒了酱油开始调味,说道:“还不是杨老师叫了庄子上几个人来帮忙,哦,是小荷姐听见了着急,告诉她哥她娘,一家子三个人一起过来帮着拾掇的。呵呵,没看出来,杨老师平时文文静静的一个人,提起刀子真敢往猪脖子里戳。”她有意无意的瞥我一眼,眼睛明亮得像清空里最亮的两颗星,又说:“小荷姐一个劲夸你呢,说你上市里参加奥数竞赛,乡长校长都列队欢迎你,哥,你真威风,你是我的偶像呢。呵呵,哥,小荷姐可真漂亮,那根辫子粗得馋死人了,我就羡慕,她怎么长那么好一头头发。这几天你不在家,她天天往咱家里跑,说是来跟我谝闲传的,其实我心里明白,她是来找你的。她对你真好,呵呵。”
我忙扭头瞅一眼门口,死丫头说话没高没低的,怕有人听见传出去不得了,门外冷风嗖嗖往门里灌,吹卷得门帘子翻飞,这么冷天气,不会有人串门的,才放下心,嗔怪道:“可别胡说,叫人听见了算怎么回事。”
紫嫣这回“咯咯”大笑起来,说:“看把你吓得,平日看你胆大妄为,胡天胡地的,怎么一提小荷姐就吓成这样了。这一点你可比不上人家虎子,想爱谁就爱谁,想怎么爱就怎么爱。”
我“噗嗤”一笑,说道:“尕姑娘家的知道什么是爱,想爱谁就爱谁,想怎么爱就怎么爱,你以为是到菜市场买白菜,随便伸手抓一个就能行?刚骂虎子来着,这会儿又表扬上了。”
紫嫣也“噗嗤”一笑,俯下身凑近我耳朵压低声调,神秘兮兮说道:“哥,我听人说,虎子那小蒜头喜欢上小荷姐了,他为了能娶到小荷姐,皮箱里提了这么厚一墩子钱,听说都是百元大钞,进去撂杨家炕头上,对小荷姐她娘说,只要小荷姐答应退学跟他结婚,所有的钱都归她们家,过了年再带小荷姐到煤矿上找份工作干。”紫嫣两只手油腻腻比划着,那架势少说有半尺厚,我捉摸半尺厚一摞钱是多少,少算也有五六万元吧?乖乖,他一个煤矿工人一月能挣下多少工资?父亲的工资一个月两千多块,那还是堂堂的副县长呢,难道煤矿上挖的都是金子?
紫嫣瞅见我眼神犯迷糊,脸色阴晴不定,神情发呆发痴,忍不住莞尔,说道:“哥你别担心上火,我听说,小荷姐当时就把一摞钱撩院子里了,朝虎子脸上唾了一口,骂他烧包贱样儿,‘钱多就了不起了?姑奶奶拿屁股蛋子笑话你这种见了钱就烧包,见了颜色就大红的贼骨头,赶紧拿上你的臭钱滚出去。’虎子还不死心,硬缠着不走,惹得小荷姐发了火,随手操起一把斧头照着虎子脑袋就砍下去,杨老师惊叫着拦挡,一斧头砍偏了砍碎了虎子的皮箱,虎子吓得屁滚尿流,钱抱怀里一溜烟跑了。”
紫嫣说得过瘾,自个先“咯咯”笑起来,我也忍不住好笑,想小荷牙尖嘴利的,真会骂人。又想那场面惊心动魄,好像电影里演的武打片一样。虎子不自量力啊,挣俩钱就翘尾巴,把人都看扁了,以为人人都像他一样爱钱。这是怎么了,改革了开放了,日子好过了,人却变得势利起来,眼睛就盯着钱,把人情世故全丢弃,个个以为钱是万能的,有钱就能叫鬼推磨。
我正在暗自伤神,紫嫣忽然问道:“哥,啥叫三季人?”
“什么?”我一愣神。
紫嫣手底下忙着,嘴里说道:“小荷姐骂虎子就是个三季人,三季人是啥东西?”我忍俊不禁,解释道:“那是古书上的一个寓言故事,说的是只知道春夏秋三个季节,不知道有冬天的那种人。”紫嫣不明白,停下手里的活,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是不明白,问道:“哪有这种人?那不是傻子吗?”我笑道:“等你长大读《南华经》就知道了,那里面讲的,嗯,什么‘井蛙不可以语于海,夏虫不可以语于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等等,都是这种意思,讽刺那种不识时务,目光短浅的人。”
紫嫣“哦”的一声,开始搅拌臊子,一会儿又“呵呵”的笑。
我想象着小荷数落人的样子,那些话还真像是她说的,再憋不住,“哈哈”大声笑几声,说道:“这个虎子,世上还真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事发生,小荷也有点刻薄了吧。”话音还没落地,有人推门进来,一股冷风卷起,挤在来人前面先进了屋,我和紫嫣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我才要起身看,已听见那人爽朗开心的笑声,“啧啧,这死老天爷,说下不下说晴不晴的,冷风嗖嗖刮得像剁刀子似的,我这脸皮子都要裂开口子了。这哥哥妹妹俩说什么呢,门外面就听见屋里嘀哩咕噜吵吵,什么高兴事儿说出来我也高兴高兴。哎哟哟,这么香,闻着就嘴巴馋了,是紫嫣弄的吗?看不出你还有这本事。昨晚上你捎话叫我今天过来,有啥事,不会单单请我来吃扁食吧,可谢谢你了,好妹子。”
我莞尔一笑,进来的人,正是杨小荷,真是邪了门了,刚说曹操,曹操就进门了。杨小荷一进门就大咧咧挤开我的座位,夺了小凳子坐下,随手拾起我刚剥剩撂下的葱剥了起来,厨房里本来促狭,我又不好意思挤她身边,只好洗了手,去炕头上坐,紫嫣瞅瞅我再瞅瞅小荷,再忍不住,“咯咯”的笑起来。
小荷被她笑得莫名其妙,低头巴脑朝自己身上看,再扭过脸看看紫嫣看看我,紫嫣见她这样,笑得更加放肆欢畅起来,丢开手中的筷子瓷盆,低头弓腰捧腹笑得眼泪都下来了,小荷越发局促不安,跟着“呵呵”笑了几声,莫名其妙问道:“怎么了?这死女子,寒雨,我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我也抱着肚子弯下了腰,抬手指了指紫嫣,说道:“你问她吧,我可不敢说。”
小荷扬起手中几根葱轻轻甩打在紫嫣头上,故作生气的嗔道:“快说,不说还打。”紫嫣这才直起腰,摸着眼窝说道:“先说好,我说了你不准打我,不然打死我我也不说。”
小荷拧着眉头,撇着嘴巴,连连催促:“快说快说,不然真打你个人面桃花红。”
紫嫣便蹲到小荷身边,嘴巴凑近她耳朵,小声嘀嘀咕咕说出刚才那些话,最后问道:“小荷姐,你是真要砍虎子还是吓唬吓唬他呢?”小荷听了神情一阵扭捏,慢慢跟着紫嫣笑了一阵子,方说道:“真砍那个没皮没脸的东西,要不是他跑得快,说不定砍下他小子一条腿呢。”两个女孩子已经纠缠到一块儿,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小荷悄悄瞟我一眼,见我神情专注的注视她,脸色微微一红,不知是屋子里热还是她心里热了。
这儿实在没我的活干,我只好回我屋里去看书。
学习了一阵子英语,我的英语成绩差一点,准备在假期里加把劲赶上去。学完英语又准备看一会儿语文,这时,母亲从外面回来,她刚才吆喝我家那头老黄牛到红泥泉上饮水去了。母亲一进大门,皮鞭还没离手,站院子当间大声喊我:“寒雨,刚才河道上碰见你小婶子,她说你奶奶躺下了,怕这次病得沉,人要不行了,已打发人给你爹发电报去了,今晚上估计就能回来。这会儿你还是先放下书,过去看看吧,那边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就帮着干干,可别叫人家说你老子不在,咱们这一家子没人管。”
我心里一堵,接着一个抽搐,忙丢下书本,高声大嗓的答应一声:“这就过去。”
拾起衣服顾不上穿整齐,一只胳膊还没套进袖子里,人已经出了房门,厨房那边小荷掀起门帘眼睛亮晶晶望过来,我看过去,四目一对,我的心颤抖一下,她娇羞一笑,丢开门帘,接着听见紫嫣“嘻嘻”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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