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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的女儿（第1页）

饥饿的女儿

曹秋香是北边曹庄的闺女，生于1966年，嫁来大周村安庄崔家已有三十多年。

秋香生于一个多子女家庭，三男四女，父亲是老实头儿，母亲常年害病，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家里总是不够吃。几个哥哥都很聪明，但没有好的条件，不能继续学业。大哥在高中里交不起粮食，没有吃的，一个在学校食堂工作的长辈喜欢他，每次多给他打饭，接济他一点吃食，勉强上完高中，算是个小知识分子，在村代销点工作。秋香七岁该上学的年纪，学校里报了名，大姐生了小孩，因没有婆婆没人看小孩无法出工挣工分，叫秋香去给她抱孩子。秋香到姐姐家抱了一年小孩，第二年八岁才上小学。她头脑聪明好使，爱学习，但是没钱买本子和铅笔。老师交给她一瓶糨糊，让她负责张贴班里的优秀作文。谁写得好，撕下来贴到后面张贴栏里。她对这个工作非常尽心，张贴得及时到位，同学们作为回报每人从本子上撕一张纸送给她，她回家缝成自己的本子。一个本子当然不够用，很快正反两面写完，只得拿鸡蛋换本子，一个鸡蛋换一个作业本。可全家还得吃盐，还得点灯，还得买火柴，也都是立等鸡蛋，于是鸡蛋供不上家里需求。缺笔缺本是她的常态。秋香的大哥在代销点工作，手里也没有钱，但是能给她一支铅笔。小秋香性格活泼好动，跑着玩把铅笔跑丢了，只好借同学的，飞快写完作业，铅笔还给同学。今天借这个，明天借那个，班里同学叫她借遍了。作为学生，没有笔总不是长事，无奈又去找大哥。大哥咬咬牙送她一支一元钱的苞谷钢笔，说：这个再丢了，腿给你打断！秋香爱死了这支小钢笔，绿色的苞谷叶是帽，黄色的苞谷穗是杆，拧开来扎进墨水瓶，捏几捏吸饱一皮囊蓝水儿，拿着写字真是开心。秋香用一根毛线，拴到笔帽的鼻儿上，穿进衣服扣眼绑好，这样再也丢不了啦。孩子的天性是跑跳玩耍，有了新钢笔，她心情舒畅，跑得更加欢实。第五天上课时低头一看，衣服扣眼上只吊着一个空笔帽！挨打已是小事，痛失钢笔的懊恼和悲伤，令她终生难忘，现在想起来还是摇头叹息，唏嘘有声。

兄妹几个都头脑好使，成绩拔尖。当时考第一名的，学校敲锣打鼓送大红花，那一年给她家一下送来三朵，她和哥哥、妹妹一人一朵。可家里实在交不起学费，不可能全都念下去，必须有一个拉架子车的。二哥考上高中，伯、妈不叫他上，只好回家拉架子车。拉了几年，二哥说：妈，我不能总在家干活吧，我要出去，到外面去看看，为家里挣钱。那时70年代，农民还不能随便出门，二哥叫大队开了介绍信，带着外出，跟村里人学刷漆去了，这下轮到二姐拉架子车。

一说不能上学，妹妹便日夜不停地啼哭，饭也不吃。她伯没法，提了半袋子红薯干、半小袋谷子，出去换了钱，给妹妹交学费。对秋香说，你的六块钱学费，自己想办法，能借来就上，借不来就嫑上了。秋香跑到邻居家借钱，头一家没有，第二家只有五块给了她，她拿着五块钱交给老师，每天给老师殷勤地干这干那，算是免了她一块钱。初二上完，实在是借也借不来了。开学时候没有见她到校，老师找到家里来，母亲把她藏到大哥结婚时置办的大镜框后面，不让她和老师见面。就这样，十五岁的秋香辍学回家劳动，因为二姐出嫁了，轮到秋香拉架子车，她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力，一直干到寻媒出门。

秋香说，都是因为我太实在了，心也软，可怜伯妈，想着老的不容易，咱能回来帮着干活，减轻家里负担。俺妹子人家就精，一说不叫上就哭，白天哭夜里哭，直哭得伯妈心软，斟倒（方言，寻找，筹集）粮食卖了叫她去上，人家一路上到高中，考了出去，现在两口都是县中学的教师，日子过得要多美有多美。作为当姐的，我真是羡慕嫉妒爱，家里一圈人都沾她的光。后来秋香问妹妹：那时你咋想的？妹妹说：我那时怕出力不想在农村劳动，除了哭别无办法，三姐你那时要是也哭，就能继续上，要是咱俩都考出去，现在能把家里上下都顾住。秋香说：我不忍心看伯妈受罪。

秋香说以她对学习的热爱，以她的头脑，若能上到高中，兴许也会考上一个什么学校，成为公家人。

那个年代的乡村，没有哪一家不缺钱不缺物的，能吃饱肚子是最大理想。中原农村人口稠密，吃饱穿暖一直是大问题，人们完全吃饱饭也就是三四十年的事。秋风家的情况和秋香家差不多。

贾秋风生于1969年，娘家在邓庙，不足一岁时父亲生病去世，母亲一个人拉扯他们六个孩子，其艰难可想而知。秋风的二姐是个哑巴，皆因母亲怀着的时候，出力太大，见了几次红，似乎想要掉落，找人扶一扶托一托，躺家里歇几天，终是没有掉下来，但毕竟受了损害，生下来是个聋子，长大后成为哑巴，不能上学接受教育，智力也显得不是太全乎。

秋风或许是最后一拨拥有饥饿童年的人，也时常有吃不够吃不饱的经历。奶奶有一大群孙子孙女，儿子们也早已分家另过，奶奶跟着大伯一家生活，能力有限，亲不过来，极其困窘的条件下免不了偏向着哪一个，这个儿子又死了，她尤其看不起秋风家姊妹多拖累大。秋风二年级的一天放学回家，路过大伯家门口，见大姑来拿的吃食，奶奶正坐在院子里吃。见她走过，奶奶把手里东西快速藏到大腿弯，用肚子和大腿夹住。八岁的孩子当然也想吃点，便停在门口，奶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秋风靠门框站着痴痴地看，想着奶奶或许会心软，或者相持不过，把吃食拿出来给她。奶奶大声嚷她：还不回家去？恁妈都该做饭了！秋风仍然不动，二人就这样一个院子一个门口对峙。秋风她妈路过，看出端倪，把秋风拉回家中，打了一顿，恨她没志气好吃嘴。小秋风没吃上东西又白挨一顿打，记忆深刻。

冬天生产队分红薯，她夜里跟着母亲去队里场院等待，直等到瞌睡，蜷缩着睡倒在红薯秧上，被母亲叫醒，看见分了一小袋子红薯，母亲背回家里，是全家过冬的口粮。

也是因为交不起学费，秋风初中没上完就辍学回家，和妈妈一起上竹篮卖麻糖，卖炒瓜子。先买来生葵花子，在家里煤火炉上炒熟，将报纸撕成块，卷成筒装上瓜子，小筒五分，大筒一毛，她跟着母亲一起，游走于附近几个村庄，在学校门口兜售。这算是她生命中的初次经商。

农村里不乏聪明能干有想法的青年，在贫困与禁锢中想尽一切招数，只为挣几个钱。秋风的三哥听说贩猫娃能挣钱，便买了几只小猫，带到十多里外同学家那里出售，头一次很顺利挣了几块钱。第二次又连本带利全部搭上，多逮了几只猫娃，可是这次去了后被人全部没收，定为投机倒把。晚上，等不回来哥哥，母亲睡不着觉，心中焦躁不安，半夜找到邻村算命的让给下一卦，问吉凶。算命的说：哎呀不好，如果天亮见不到他，就得会儿（指很久、很难）见着了。母亲回到家里，交代秋风看管好哑巴姐姐，自己紧急赶往儿子同学家中，见到儿子已经借了路费，同学帮他打好了行李，他说赔了钱没脸回家，要外出闯荡做生意，啥时挣住钱了再回来见妈妈和妹子。母子俩抱头痛哭，妈妈把儿子拽回家里。后来三哥去参军，复员后改革开放已经几年，人们可以自由走动、做生意，三哥骨子里的冒险精神始终不灭，贩摩托，跑买卖，最后在深圳赔了生意，得了病英年早逝。

秋风记忆中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都是捡哥哥姐姐打下来的。她清楚地记得十几岁时，冬天穿的一件光筒破棉袄，小了许多，袖子短得露出半拃小细胳膊，冻得红通通的。她的三哥寻媒，未来嫂子的妈在村学校门口看到她后心疼地说：噫，这闺女的胳膊，冷不冷？来我给你暖暖吧。将她冰凉的手臂抓在手中好一阵才给暖热过来，又把她带回家里烤火，给找了一件大人的衣服穿上，身上才暖和了些。

十多岁的秋风头一次拥有一件新布衫，是她妈给她做了一件紫红色士林布上衣。做好还没有穿，上面通知要发大水，所有人紧急转运到西边颍河河堤。秋风说：要回家把我的新布衫带上。她妈说：闺女，保命要紧，别管衣裳了。秋风执意跑回家中，把那件新衣服抱在怀里，才和大家一起去往河堤。好在人们憨坐一夜，也没有发水，她又抱着那件新衣回来了。

秋风说：现在生活真是好了，这不吃那不吃，牛肉切好放这儿都没人动，不知为啥又兴起吃粗粮，都吃苞谷面哩。我从来不吃，一辈子不吃都不想，因为小时候吃够了吃怕了，那时苞谷面磨得太粗，嗓子眼拉得生疼难以下咽。家里一年到头吃不到细粮，连粗粮都不够吃。秋风记得她妈有一个记账本，写满了借谁家几斤苞谷面、几斤红薯干、几斤豆面，一条条一件件写得清清楚楚。

二哥在县氨水厂工作，有时需要带饭，好一些的饭食尽着给二哥带走，赖的粗粮留在家里他们吃。秋风记忆里，世上最好吃的是菜蟒。那一年她刚下学，县氨水厂秋天里地上落了一层树叶掉了很多树枝，她和妈去厂里搂柴火。也不是谁都能去搂的，不认识人根本不让你进，她们因为二哥的原因得以进入。她和妈搂柴到晌午，食堂里人说：婶，今晌午别走了，蒸菜蟒哩。秋风妈作假儿说：啊不了，俺一会儿就走。食堂人执意挽留，她妈又客气一番，留了下来，母女二人饱餐一顿菜蟒。小秋风对母亲说：妈，这真好吃，咱回家也自己做吧。妈说：憨子闺女，咱咋能吃得起这东西哩？多年之后秋风回味起来，那真是比肉都香，再好的美食，也没有那天的菜蟒好吃。

还有一个无限幸福的记忆，是秋风拾了一个猪头。也是十几岁的时候，腊月下旬，她妈给她五块钱，叫她第二天早上跟着门里一个爷爷到王曲赶集，买点羊油回来炼炼，油渣剁剁包饺子吃。第二天天不明，那位爷爷来喊她同去。她从床上爬起，给爷爷说：你头前先走，我洗了脸去撵你。她收拾好，着竹篮去追赶爷爷。在微明的天光中出了村子，看到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车后座夹着一只荆篮，篮里放着一个猪头，由村边小路经过。因路边有一个砖瓦窑，路上有碎砖头蛋儿，咯噔一下，猪头跃出来一点，再咯噔一下，猪头再跳出来一点，终于，那只硕大猪头跳出篮子，滚落地上。那男人丝毫不知，骑着车子自管跑。秋风喊了一声，他也没有听见，很快身影消失在前面一个村庄。秋风走过去，抱那个猪头，滑溜溜抱不动，她将自己的竹篮倾斜，把那个猪头推着滚了进去，奋力抱着篮子回家叫门。母亲隔门骂她，还不赶快去撵上恁爷，又回来弄啥。小秋风兴奋地说：妈，快开门吧。母亲打开门来，又喜又惊，娘儿几个赶快关了大门，捅开炉子收拾猪头，忙了半天，炼了几斤油，盘了一盆饺子馅，这个年过得真是肥美。可能是上天垂怜这孤儿寡母，给他们送来这个新年大礼，这也预示着小秋风是个有福之人，多年以后将成为乡村中用人物。后来得知，是北边村里一户人家，年下给儿子结婚办事，杀了一头猪，好肉留下自家用，猪头拿到集上卖钱。赶集路上丢了猪头，成为几个村子的新闻事件。秋风一家人已经吃进肚子里，自是不敢声张。

没爹的孩子，成长之路万分艰难。十七八岁，母亲就托人给她说媒，让她早早到婆家去，一是见点彩礼，再一个是不在娘家受苦。就这样贾秋风来到我大周村，嫁给西头一家三兄弟的老二周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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