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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对章学诚袁枚治学精神的传承发展(第2页)

钱锺书最后阐发己意说:

夫言不孤立,托境方生;道不虚明,有为而发。先圣后圣,作者述者,言外有人,人外有世。典章制度,可本以见一时之政事;六经义理,九流道术,征文考献,亦足窥一时之风气。道心之微,而历代人心之危著焉。故不读儒老名法之著,而徒据相斫之书,不能知七国;不究元祐庆元之学,而徒据系年之录,不能知两宋。龚定庵《汉朝儒生行》云:“后世读书者,毋向兰台寻。兰台能书汉朝事,不能尽书汉朝千百心。”断章取义,可资佐证。阳明仅知经之可以示法,实斋仅识经之为政典,龚定庵《古史钩沉论》仅道诸子之出于史,概不知若经若子若集皆精神之蜕迹,心理之征存,综一代典,莫非史焉,岂特六经而已哉。《谈艺录》(补订本),第266页。

这段总结语力排众议,独抒己见,兼具史识哲思,是钱锺书对“六经皆史”说以及类似观点的“大判断”钱锺书认为,诗家有“大判断”之说。,颇有横扫千军、一洗万古之势。从内在逻辑来看,这段话可以分为三个层次:首先,钱锺书从“言”与“境”的关系——即言论著述与时代环境的关系——的角度指出,从“六经”等典籍及三教九流的著述中,可以“见一时之政事”,“窥一时之风气”;其次,钱锺书从“道心”与“人心”的关系的角度指出,道心的幽微难明,恰恰彰显了历代人心的凶险难测,因此,不读诸子百家儒老名法的著述,只看记录战事与兵法的“相斫书”,就不能深刻理解战国时代,不深究元祐党争、庆元党禁以及与此相关的理念之争,只看系年的史书(如《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之类),就不能真正理解两宋;最后,钱锺书在历数王阳明、章学诚、龚自珍的偏失后指出,经史子集都是“精神之蜕迹,心理之征存”,因此,“综一代典,莫非史焉,岂特六经而已”。

钱锺书之说显然是以孟子“知人论世”之说及《伪古文尚书瘙簚大禹谟》“道心惟微,人心惟危”之说为依托,但他又自出机杼,大胆提出了“经、子、集皆心史”这样的观点,从而极大拓展了章学诚“六经皆史”的观念。按照钱锺书的思路,经、子、集虽非史部之书,却是“精神之蜕迹,心理之征存”,从中可以窥见“历代人心”,如果仅仅依据史官对历史事件的记录考察历史,而忽视了政典、哲学、文学中所折射出的时代心声,就不能深入把握一朝一代之真精神,也不能尽窥历代人的内心世界。龚自珍所谓“兰台能书汉朝事,不能尽书汉朝千百心”,正可以形象地诠释钱锺书读史入心、四部皆史的观念。这种观念既和陈寅恪视其著述为“所南心史”(即宋遗民郑思肖的诗文集)的心路相呼应,又和西方的心态史学灵犀相通。心态史学“重视历史上各种类型人物的欲望、动机和价值观念,重视历史上各种社会集团、各种阶层的精神风貌,重视平静年代人们的精神活动和激荡岁月中人们的精神变化,重视上述这些因素对历史进程所产生的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彭卫:《历史的心镜——心态史学》,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第1页。,这种新史学的理念与方法为钱锺书的“经、子、集皆心史”说提供了更有力的佐证。三钱锺书的“经子笔趣”说

如前所述,钱锺书将章学诚“六经皆史”的观念拓展为“经、子、集皆心史”。这是试图从“史”的角度会通古今载籍,既有助于开阔史学研究的视野,也有助于从总体上把握传统人文学。与此相应,他还试图从“文”的角度会通古今载籍,贯通人文之学。

他在分析“易之三名”时指出:“语出双关,文蕴两意,乃诙谐之惯事,固词章所优为,义理亦有之。”《管锥编》(第一册),第7页。也就是说,双关语作为一种有助于营造“诙谐”表达效果的修辞手法,不仅为文学家所擅长,也会出现于严肃的哲学著述。

在《管锥编瘙簚老子王弼注》第十七则中,钱锺书解释《老子》第七二章中“夫唯不厌,是以不厌”这句话说,这里的“厌”字“一字双关两意”,第一个“厌”,是“餍足”的意思,第二个“厌”,是厌恶的意思。《管锥编》(第二册),第712页。串起来讲,“夫唯不厌,是以不厌”的意思是说,只有不过于满足,才会不讨厌,比如,美食吃得太多,就会感到厌倦,少吃点,才会更加喜爱。唐代散文家元结在一篇铭文中也借助“厌”字的双关意,表达过相似的意思,他说:“目所厌者,远山清川;耳所厌者,水声松吹;霜朝厌者寒日,方暑厌者清风。于戏!厌、不厌也;厌犹爱也。”《管锥编》(第二册),第712页。这里的“厌”,就是“不厌”,就是“爱”,之所以“爱”,是因为远山清川,水声松吹,霜晨寒日,暑天清风,皆有动人之美,却都超逸淡远,怡人而不媚人,不会令人厌倦。对于《老子》第七一章中的“夫唯病病,是以不病”说,钱锺书解释说:“第一‘病’即‘吾有何患’之‘患’‘绝学无忧’之‘忧’,第二、三‘病’即‘无瑕谪’之‘瑕’‘能无疵乎’之‘疵’。患有瑕疵,则可以去瑕除疵以至于无。”《管锥编》(第二册),第712页。

在举例说明《老子》这一“义理之书”中亦有诗文中常用的双关手法后,钱锺书进一步指出:

涉笔成趣,以文为戏,词人之所惯为,如陶潜《止酒》诗以“止”字之归止、流连不去(“居止”“闲止”)与制止、拒绝不亲(“朝止”“暮止”)二义拈弄。哲人说理,亦每作双关语,如黑格尔之“意见者,己见也”(EinMeinungistmein),毕熙纳(L.Büuer)及费尔巴哈之“人嗜何,即是何”(DerMenschist,waserist),狡犹可喜,脍炙众口,犹夫《老子》之“道可道”“不厌不厌”“病病不病”也。经、子中此类往往而有。《管锥编》(第二册),第712—713页。

盖修词机趣,是处皆有;说者见经、子古籍,便端肃庄敬,鞠躬屏息,浑不省其亦有文字游戏三昧耳。《管锥编》(第二册),第715页。

这两段话的意思是说,文人与哲人,审美与思辨,并非判然两分。哲人可以有文人心性,思辨中可以融入审美元素。例如,哲人在说理时,也会像文人一样,讲究“修词”,追求“机趣”。黑格尔所谓“意见者,己见也”(EinMeinungistmein),毕熙纳(通译“毕希纳”)及费尔巴哈所谓“人嗜何,即是何”(DerMenschist,waserisst),《老子》所谓“道可道”“不厌不厌”“病病不病”,就是明证。钱锺书在这里引用了两句德语原文,其中,Meinung是指“意见、看法、观点”,mein是物主代词,意为“我的”,由于一个人的意见、观点往往局限于自身的视野,所以,貌似客观的意见往往是个人的主观看法,黑格尔所谓“意见即己见”,正是有见于此,巧合的是,Meinung一词中恰好嵌着mein这个物主代词,黑格尔见机而作,构造出了EinMeinungistmein(本意为“意见是我的”)这个颇具修词机趣的说法,巧妙而精警。毕希纳、费尔巴哈所谓“DerMenschist,waserisst”,也同样巧妙,句中的ist是“是(sein)”这个动词的第三人称现在时直陈式,isst则是“吃(essen)”这个动词的单数第三人称现在时直陈式,Mench意为“人”,was意为“什么”,全句的本意是“吃什么,像什么”,类似章学诚所谓“读书如吃饭,善吃饭者长精神,不善吃者生痰瘤”[清]袁枚:《随园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第461页。。妙的是,ist、isst不但形近,而且音同,通读全句,不但能体会到人之所嗜决定人的本质这一深刻哲理,也能感受到哲学家的诙谐笔趣,令人会心一笑。汉语修辞学里有所谓“析字格”,包含化形、谐音、衍义三类,毕希纳、费尔巴哈的“吃什么,像什么”之说,可以说是综合运用了化形、谐音这两种手法,所以具有比较突出的修辞效果。

钱锺书提醒研究者注意中外哲学家的修词与笔趣,除说明“文字游戏”不限于文学作品、修辞研究应从文学文本扩展到哲学文本以至历史文本之外,还有更大的关怀。从《管锥编》所评十部大书横跨经、史、子、集四部,以及他在研究思路上的打通文、史、哲三科着眼,钱锺书应当具有从审美研究出发会通中国古典人文学的愿心和抱负。他所谓“涉笔成趣,经、子中往往而有”“经、子古籍亦有文字游戏三昧”,显然是要打破经、子之学与词章之学的壁垒,融义理、考据、词章于一体。这种治学理念深合于“章氏文史之义”,也可以视为钱锺书对章学诚史学思想的传承发展。

章学诚主张打通经史,打通义理、考据、词章之学,超越经师、文人、理学家之壁垒,以求周孔之道。他指出:

训诂章句,疏解义理,考求名物,皆不足以言道也。取三者而兼用之,则以萃聚之力补遥溯之功,或可庶几耳。……义理不可空言也,博学以实之,文章以达之,三者合于一,庶几哉周、孔之道虽远,不啻累译而通矣。顾经师互诋,文人相轻,而性理诸儒,又有朱、陆之同异,从朱从陆者之交攻,而言学问与文章者又逐风气而不悟,庄生所谓“百家往而不返,必不合矣”,悲夫!《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原道下》,第103—105页。

《骚》与《史》,皆深于《诗》者也。言婉多风,皆不背于名教,而梏于文者不辨也。故曰必通六义比兴之旨而后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史德》,第267页。

在第一段引文中,章学诚再次强调指出,治学、治史的目的是求道、明道,也即还原“周孔之道”。因此,探究“义理”为治学、治史之第一义,“训诂章句”“考求名物”只是手段,并非治学、治史的目的。由于“训诂章句”“考求名物”等实证研究需以“博学”为基础,所以章学诚说,“义理不可空言也,博学以实之”。在“博学以实之”之外,还要“文章以达之”,也就是说,治学并非创作,讲究词章并非其目的,只是为了让义理之思得以准确传达,即孔子所谓“辞达而已”[三国]何晏注、[宋]邢疏《论语注疏·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2519页。。换句话说,在经史研究的范畴内,义理之学、考据之学、词章之学皆以求道、明道为指归,三者不可分割,必须“合于一”。章学诚所谓“必通六义比兴之旨,而后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意为只有通晓《诗经》的赋比兴等修辞手法及其“言婉多风,皆不背于名教”的风格特征,才可以讲解《春秋》这部经书(清赵翼曰:“《春秋》每岁必书‘春,王正月’”[清]赵翼:《陔余丛考·春不书王》,商务印书馆,1957,第36页。)。此说固然是从维护“名教”的角度立论,但也揭示了词章之学与义理之学的内在联系。但当时学界却是“经师互诋”“文人相轻”“性理诸儒”“交攻”,有如庄子所说的“百家往而不返,必不合矣”。章学诚因而有“悲夫”之叹。

钱锺书在分析“易之三名”时,引用苏轼《前赤壁赋》中的文句“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解释易理,然后指出:“词人妙语可移以解经儒之诂‘易’而‘不易’已。”《管锥编》(第一册),第11页。类似的说法有,“文人慧悟逾于学士穷研”“词人体察之精,盖先于学士多多许矣”“诗人心印胜于注家皮相”“秀才读诗,每胜学究”“词人一联足抵论士百数十言”。他又在解析《列子张湛注》“用之不勤”一句的注释后强调指出:“训诂须兼顾词章、义理。”《管锥编》(第二册)。由此可见,钱锺书和章学诚一样,也对“百家不合”的学术现象深感忧虑,他因此发扬“章氏文史之义”,力倡义理之学、考据之学、词章之学的融通。他和章学诚的区别在于,章学诚以探求“周孔之道”为治学目标,而他研读经子古籍之际,不光有求道之心,也致力于探究其中的“文字三昧”。四从“六经皆文”到“经、史、子皆文章”

如上所述,钱锺书的“经子笔趣”说着眼于打破经、子之学与词章之学的壁垒。与此相呼应,他的“史蕴诗心”说则是着眼于打破历史学与文艺学的樊篱,两者一脉相通。他指出:“流风结习,于诗则概信为征献之实录,于史则不识有梢空之巧词,只知诗具史笔,不解史蕴诗心。”《谈艺录》(补订本),第363页。又指出:“与其曰:‘古诗即史’,毋宁曰:‘古史即诗。’”《谈艺录》(补订本),第38页。基于这样的理念,他对刘知几的“视史如诗,求诗于史”深为赞赏。《管锥编》(第一册),关于钱锺书“史蕴诗心”,论者颇多,可参看李洪岩《史蕴诗心:浅论钱锺书的史学观念》(《北京日报》,1994年4月28日第7版),《史蕴诗心何疑之有:与赵光贤教授商榷》(《北京日报》,1994年7月20日第7版)、李洲良《论春秋笔法与诗史关系》《文学遗产》2006年第5期)等文。

如果将钱锺书的“经子笔趣”说与“史蕴诗心”说合为一体,即可推出“经、史、子皆文章”的治学思路。所谓“经、史、子皆文章”,即是指经部、史部、子部的典籍皆有“文学性”,皆为文章渊薮,皆是文学研究资料。这是因为,诗文家之外,经、子、史诸家,皆有“诗心”,皆求“笔趣”,其为文,皆有谋篇布局、修辞声韵等审美考虑。因此,以治文学为务者,既可效刘知几,“求诗于史”,亦可效金圣叹,从哲人、史家笔下观文法金圣叹《〈三国志演义〉序》云:“余尝集才子书者六。目曰《庄》也,《骚》也,马之《史记》也,杜之律诗也,《水浒》也,《西厢》也。谬加评订,海内君子皆许余,以为知言。”此序为毛宗岗所作,托名金圣叹。。这种通观四部典籍以求艺文之道的治学思路,可以说是对袁枚“六经皆文”说的一大发挥。

袁枚指出,“《六经》者,亦圣人之文章耳”。[清]袁枚:《答惠定宇书》,周本淳标校《小仓山房诗文集》,第1528页。他论证说:

古圣人以文明道,而不讳修词。骈体者,修词之尤工者也。六经滥觞,汉魏延其绪,六朝畅其流。论者先散行后骈体,似亦尊干卑坤之义。[清]袁枚:《胡稚威骈体文序》,《小仓山房诗文集》,第1398页

又说:

不知六经以道传,实以文传。《易》称修词,《诗》称词辑,《论语》称为命,至于讨论修饰而犹未已,是岂圣人之溺于词章哉?盖以为无形者道也,形于言谓之文。既已谓之文矣,必天下人矜尚悦绎,而道始大明。若言之不工,使人听而思卧,则文不足以明道,而适足以蔽道。[清]袁枚:《虞东先生诗文序》,《小仓山房诗文集》,第1380页。

袁枚的上述观点,显然是祖述孔子的“言而无文,行而不远”之说。孔子认为,“言”的作用是“足志”,“文”的作用是“足言”,“不言”则无人知其“志”,“言”而无“文”,则不能广为传播。[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氏传注疏·襄公二十五年》,[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1985页。袁枚所谓“古圣人以文明道”,即孔子所谓“文”以“足言”“足志”;其所谓“六经”“实以文传”,“言之不工,使人听而思卧,则文不足以明道,而适足以蔽道”,即孔子所谓“言而无文,行而不远”。袁枚之说的新意在于,他明确指出,“明道”“不讳修词”、不避“修饰”,“明道”之“文”必使“使天下人矜尚悦绎”,因此,“六经”不仅是明道之书,而且是“文之始”[清]袁枚:《与邵厚庵太守论杜茶村文书》,《小仓山房诗文集》,第1544页。:除“骈体”滥觞于“六经”之外,《诗经瘙簚关雎》为“有韵之文”的鼻祖,《尚书瘙簚尧典》为“无韵之文”的鼻祖。[清]袁枚:《答戴敬贤进士论时文》,《小仓山房尺牍》,上海世界书局,1936,第127页。

袁枚的这种于六经探文原、观文心的思路,在钱锺书的治学体系中发展为广求文章义法于经、史、子、集四类典籍。其《管锥编》一书即是明证。此书分别对《周易正义》《毛诗正义》《左传正义》《史记会注考证》《老子王弼注》《列子张湛注》《焦氏易林》《楚辞洪兴祖补注》《太平广记》《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十部典籍加以考论。这十部书,分属经、史、子、集四个部类。钱锺书不光于哲学类的“经、子古籍”(如《周易正义》《老子》《列子》《焦氏易林》)中探究“笔趣”,也在史学典籍(如《左传》《史记》)中探究“诗心”,其会通六经四部以观艺文之道的用心,跃然欲出。

在上一节中,已述及《管锥编瘙簚老子王弼注》所论之“双关语”现象,除此之外,还可以从《管锥编》对《周易正义》《列子张湛注》《焦氏易林》及《左传正义》《史记会注考证》诸书的考论中,发现诸多文艺学范畴的探讨和评述,分别涉及修辞学、文体学、叙事学、文艺心理学、中西比较文学以至文艺本原论等各领域,虽然多为琐细之谈,却也不乏探本之论,隐隐然与《谈艺录》《七缀集》以及《管锥编》对《毛诗正义》与集部之书的艺文评等交互映发,构成了一个诗学文论的潜体系,如“互文相足”“比喻有两柄多边”“修辞兼言之例”(《管锥编瘙簚周易正义》),“通感”“想梦与因梦”“造艺者心手相应”(《管锥编瘙簚列子张湛注》),“四言诗范”“用与艺”“企慕情境”“一喻之两柄”“汉人修辞常习”“薛伟化鱼与卡夫卡《变形记》”(《管锥编瘙簚焦氏易林》),“晦与隐”“记言与代言”“借乙口叙甲事”“记事仿古”“作文首尾呼应”“对话省曰字”(《管锥编瘙簚左传正义》)、“用字重而非赘”“详事而略境”“叙事增饰”“记事增饰”“稠迭其词”“《海赋》《江赋》之先河”(《管锥编瘙簚史记会注考证》),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此处引文较多,为免烦琐,概不标注页码。

本节拟从修辞学、文体学、叙事学、文艺心理学、中西比较文学、文艺本原论六个方面,各选一例略加解说。

其一,《史记》中的“稠迭其词”本段落引文均出自《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鲁仲连邹阳列传》,不再另行出注。。《史记瘙簚鲁仲连邹阳列传》载:“鲁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钱锺书评论说,此处全用《战国策瘙簚赵策》原文。其中的“乃今然后”四字乍视“堆栈重复”,实则“曲传踌躇迟疑、非所愿而不获已之心思语气”,犹如《水浒传》第一二回“王伦自此方才肯教林冲坐第四位”一句中的“自此方才”。如果把“乃今然后”“自此方才”简省为“今乃知”“才肯教”之类,则是“祗记事迹而未宣情蕴”。钱锺书又以《战国策瘙簚赵策》《庄子》中的三个句例为证。《战国策瘙簚赵策》载,苏秦说赵王曰:“虽然,奉阳君妬,大王不得任事。……今奉阳君捐馆舍,大王乃今然后得与士民相亲。”《庄子·天运》写孔子见老子归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庄子·逍遥游》写鹏待风厚方能振翼曰:“而后乃今培风,……而后乃今将图南。”钱锺书评论说,苏秦所谓赵王“乃今然后得与士民相亲”,意为“待之已久,方能‘得’也”,也就是俗语所谓“总算等到这一天”;孔子所谓“吾乃今于是乎见龙!”是感叹“非常之人而得幸会也”;大鹏“而后乃今将图南”,说明“远大之事匪可轻举也”。钱锺书概括说,上述句例中的“稠迭其词”,都是为了表示“郑重”,并非“堆栈重复”。他又评论梁沈约《宋书·前废帝纪》中“如此宁馨儿”一语说,“宁馨”即“如此”,文中的王太后之所以“累迭同义之词”,目的是要“增重语气”,犹如白话小说中的“如此这般”,或今语“这样的人真是少见少有”。清代训诂学家郝懿行《晋宋书故·宁馨》条虽然释“宁馨”为“如此”,却讽刺沈约“不得其解,妄有增加,翻为重复”,又赞许唐李延寿修撰的《南史·宋本纪》在“宁馨”上删去“如此”二字。钱锺书因而以“知训诂而未解词令”讥评郝懿行。

其二,《焦氏易林》堪称“四言诗范”。本段落引文均出自《管锥编瘙簚焦氏易林瘙簚焦延寿易林》,不再另行出注。钱锺书指出,北宋黄伯思在《序》(《东观余论·校定焦赣易林序》)中已赞许《焦氏易林》“文辞雅淡,颇有可观览”。到了明代中期,“谈艺之士予以拂拭,文彩始彰,名誉大起”。杨慎摘录《易林》佳句,叹为“古雅玄妙”,而嘲笑“世人无识,但以占卜书视之”。竟陵派的钟惺、谭元春评选《古诗归》,甄录诸《林》入卷四,赞不绝口,曰:“异想幽情,深文急响。”曰:“奇妙。”曰:“简妙。”曰:“《易林》以理数立言,文非所重,然其笔力之高、笔意之妙,有数十百言所不能尽,而藏裹迥翔于一字一句之中,宽然而余者。”钱锺书评论说,竟陵派的观点在当时影响颇大,《易林》也因此成了“词章家观摩胎息之编”。他举例说,董其昌的一首七律题云:《癸亥元日与林茂之借〈焦氏易林〉,贻以福橘五枚,茂之有作,依韵和之》,诗题中的林茂之,即林古度,属于钟、谭诗派;倪元璐撰《画石为祝寰瀛》,董瑞生评曰“造句著情,《易林》逊其简辣”;李嗣邺称赞胡一桂的四言诗:“奇文奥义,识学兼造,当是焦延寿一流,为后来词人所绝无者。……犹得存此一卷诗,使后世与《易林》繇辞并读。”钱锺书总结说,《焦氏易林》几与《三百篇》并为“四言诗范”。汉代扬雄同样依傍《易经》而作《太玄经》,其伟词新喻如“赤舌烧城”“童牛角马”“垂涕累鼻”“割鼻食口”“啮骨折齿”“海水羣飞”等,与《易林》相比,“相形而见绌也”。

其三,《左传》中的“小说笔法”:“借乙口叙甲事。”本段落引文均出自《管锥编·左传正义·成公十六年》,第210页,不再另行出注。《左传瘙簚成公十六年》载:“楚子登巢车以望晋军,子重使太宰伯州犁侍于王后。王曰:‘骋而左右,何也?’曰:‘召军吏也。’‘皆聚于中军矣。’曰:‘合谋也。’‘张幕矣。’曰:‘虔卜于先君也。’‘彻幕矣。’曰:‘将发命也。’‘甚嚣且尘上矣。’曰:‘将塞井夷灶而为行也。’‘皆乘矣。左右执兵而下矣。’曰:‘听誓也。’‘战乎?’曰:‘未可知也。’‘乘而左右皆下矣。’曰:‘战祷也。’”钱锺书评论说,这一节描写“不直书甲之运为,而假乙眼中舌端出之(theipresentation)”,也即“借乙口叙甲事”,纯属“小说笔法”。为了说明这一“小说笔法”的特质,钱锺书把《左传》中楚王与太宰探讨敌情的情节与杜牧《阿房宫赋》中的如下段落作对照:“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钱锺书指出,这一节与《左传》中的上述描写,“句调略同,机杼迥别”。“杜赋乃作者幕后之解答,外附者也”,《左传》“则人物局中之对答,内属者也”,前者只是“铺陈场面”,后者能“推进情事”。钱锺书进而将《左传》中的这一“小说笔法”与西方文学相对照。他首先指出,把“甲之行事,不假乙之目见,而假乙之耳闻亦可”,如英国小说家狄更斯描写选举,从欢呼声的逐渐提高就可以推知事情的进展(suddenlythecrowdsetupagreatcheeretc),这种借乙耳叙甲事的笔法,与《左传》的“借乙口叙甲事”,“其理莫二也”。其后指出,西方典籍中描写敌家情状而手眼与左氏相类者,如荷马史诗中特洛伊王登城望希腊军而命海伦点出敌师将领的姓名,塔索史诗(意大利诗人塔索的长篇史诗《耶路撒冷的解放》)中回教王登城望十字军而命爱米妮亚点出敌师将领的姓名,“皆脍炙人口之名章佳什”。钱锺书总结说,以上中西经典中“借乙口叙甲事”的笔法,都比不上《元秘史》卷七中札木合与塔阳讨论敌情的那一节,“有问则对,随对而退,每退愈高,叙事亦如羊角旋风之转而益上。言谈伴以行动,使叙述之堆垛化为烟云”,《左传》等典籍中的同类描写与其相比,“遂嫌铺叙平板矣”,因此,《元秘史》中的这一节“足使盲邱明失色而盲荷马却步也”。

其四,诗文中的“想梦”与“因梦”。本段落引文除“子列子曰”部分,均出自《管锥编·列子张湛注·周穆王》,不再另行出注。《列子》载,“子列子曰:‘神遇为梦,形接为事。故昼想夜梦,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梦自消。信觉不语,信梦不达,物化之往来者也。古之真人,其觉自忘,其寝不梦,几虚语哉?’”杨伯峻:《列子集释·周穆王》,中华书局,1979,第103—104页。张湛注:“此‘想’谓觉时有情虑之事,非如世间常语尽日想有此事,而后随而梦也。”钱锺书借用乐广的概念评论说,心中的情欲、忆念,都可以称之为“想”,身体的感觉受触,当称之为“因”。当世西方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所谓“愿望满足”(eineWunscherfüllung)及“白昼遗留之心印”(Traumtag,dieTagesreste),就是“想”;所谓“睡眠时之五官刺激”(dieSinnesreize),就是“因”。《大智度论·解了诸法释论》指出:“梦有五种:若身中不调,若热气多,则多梦见火、见黄、见赤;若冷气多,则多梦见水、见白;若风气多,则多梦见飞、见黑;又复所闻、见事,多思惟念故,则梦见;或天与梦,欲令知未来事。”钱锺书认为,“身中不调”,即“因”;“闻”“见”“思惟”,即“想”。质言之,因身体的感觉受触而生的梦,就是“因梦”,因心中的情欲、忆念而生的梦,就是“想梦”。《吕氏春秋·道应训》所谓“尹需学御,三年而无得焉,私自苦痛,常寝想之,中夜梦受秋驾于师”,《太平御览》中《梦书》一篇所谓“梦围棋者,欲斗也”,即是“想梦”。段成式《酉阳杂俎》记卢有则“梦看击鼓,及觉,小弟戏叩门为街鼓也”,陆游绝句“桐阴清润雨余天”题云“夏日昼寝,梦游一院,阒然无人,帘影满堂,唯燕蹋筝弦有声,觉而闻铁铎风响璆然,殆所梦也……”,这两例中的“梦看击鼓”与梦听“筝弦”,即是“因梦”。黄庭坚《六月十七日昼寝》曰:“红尘席帽乌靴里,想见沧洲白鸟双;马啮枯萁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钱锺书评论说,此诗以沧洲结“想”,以马啮造“因”,“想”与“因”相结合,幻化为“风雨清凉之境”,“稍解烦热而偿愿欲”。二十八字,“曲尽梦理”。

其五,唐传奇《薛伟》与卡夫卡《变形记》。本段落引文均出自《管锥编·焦氏易林·贲》,不再另行出注。《焦氏易林》旅卦曰:“猾丑假诚,前后相违;言如鳖咳,语不可知。”钱锺书评论说,“鳖咳”是指语声低不可闻,既“创新诡之象”,又“极嘲讽之致”。其状即如《续玄怪录》记薛伟化鱼,大呼其友,而“略无应者”,继乃大叫而泣,人终“不顾”,盖“皆见其口动,实无闻焉”。黄庭坚《阻风铜陵》:“网师登长鳣,贾我腥釜鬲。斑斑被文章,突兀喙三尺,言语竟不通,噞喁亦何益!”正写此情景。英京剧院市语以口开合而无音吐为“作金鱼”(togoldfish),类似于《焦氏易林》所谓“鳖咳”。钱锺书又将薛伟化鱼与卡夫卡小说《变形记》(DieVerwandlung)中的主人公变为甲虫的情节相对照:有人一宵睡醒,忽化为甲虫,与卧室外人应答,自觉口齿了澈,而隔户听者闻声不解(Maandzwaralsoseienichtmehr,trotzdemsieihmgenugklar,klareralsIrüher,vekommenwaren)。钱锺书指出,这一情节酷肖薛伟的遭遇。有评论家认为,这是“群居类聚而仍孤踪独处(dievlligeKontaktlosigkcit)”的象征。钱锺书认为,“当面口动而无闻”,比“隔壁传声而不解”更为“凄苦”。

其六,“用失艺存”与“文”之二名。本段落引文均出自《管锥编·焦氏易林·焦延寿易林》,不再另行出注。清冯班《钝吟杂录》曰:“古人文章自有阡陌,《礼》有汤之《盘铭》、孔子之《诔》,其体古矣。乃《三百五篇》都无铭、诔,故知孔子当时不以为诗也。……有韵之文,不得直谓诗……王司寇欲以《易林》为诗,直是不解诗,非但不解《易林》也。”章学诚《文史通义瘙簚诗教》曰:“焦贡之《易林》、史游之《急就》,经部韵言之,不涉于诗也。”钱锺书指出,《易林》之作,为占卜也,本不必工于语言。但《易林》在示吉凶之余,也借以刻意为文,流露所谓“造艺意愿”已越“经部韵言”,而涉于“诗域”。诗家可以惊叹“不虞君之涉吾地也”,岂能痛诘之,坚拒之。钱锺书又从“用”“艺”之辨的角度指出,卜筮之道不行,《易林》失其要用,却因“文词之末节”,得以不废。他进而指出,古人的屋宇、器物、碑帖,本来自有其实用价值,并非仅供观赏摩挲。但是,人事代谢,制作递更,最初是“因用而施艺”,此后是“用失而艺存”。文学也是如此,郦道元的《水经注》就是显例。《水经注》刻画景物佳处,可媲美于吴均的《与朱元思书》,同时下启柳宗元诸游记,论者对此并无异词,明张岱甚至认为:“古人记山水手: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时则袁中郎。”钱锺书评论说,模山范水是舆地之书的“余事”,“主旨大用”绝不在此。可是,按照冯班、章学诚等的文学立场,谈艺衡“文”而及郦《注》的人,恐怕也会被苛责为“直不解文,非但不解《水经注》”。阮元在《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力言经、史、子不得为“文”,可称冯、章之说的同调。钱锺书指出,阮元之所以反对以经、史、子为“文”,是因为不懂得“诗”与“文”均可由“指称体制之名”进而为“形容性能之名”这个道理。在他看来,一个概念由“体制之名”发展为“性能之名”,并非特殊现象,而是名义沿革的通则。

概而言之,钱锺书治学尚“通”,贵“圆而神”,黜偏而蔽,反对门户之见,反对自设藩篱,他分别将章学诚所谓“六经皆史”与袁枚所谓“六经皆文”拓展为“经、子、集皆心史”与“经、史、子皆文章”,不但体现出通览古今典籍、广求治学材料的开阔视野,更彰显出融通经史子集、会通人文之学的宏大抱负。他曾明确指出:“人文科学的各个对象彼此系连,交互映发,不但跨越国界,衔接时代,而且贯串着不同的学科。”钱锺书:《“诗可以怨”》,《七缀集》,三联书店,2002,第129页。他在治学中剑及履及,充分践行了这一理念。从以上数例中,可见一斑。陈寅恪评论王国维说:“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陈寅恪:《王观堂先生纪念碑记》,《陈寅恪先生全集·附录》,第1439页。钱锺书的著述、学说自然也有可商之处,但他的治学思想和治学实践所昭示的会通之精神、优游之境界,却永远予人以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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