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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话!”谢琅断然反驳,“你别告诉我,你段不循弃儒从商后,竟又转信黄老之?学,相信什么无为而治了?吧?”
秦政酷烈,是以西汉初年弃法崇道,为的是与民休养生息。而今日之?大明,岂能与彼时之?西汉同日而语?谢琅觉得,段不循说出这样的话很可笑。
此时已届盛夏,暑热熏灼,阴暗不透风的天牢便如一只热浪沸腾中的土罐子,尤为潮湿、闷热。
段不循起身走到门口透气,“不是无为,是不可胡为。”
谢琅不明白?,这与横渠四句有?何关系。他看不见段不循的表情,可从语气中,他听出了?一股不忿,而那不忿的对象,似乎并不只是横渠四句,还有?他们?毕生所学,或是其他更大、更无处不在的什么东西。
谢琅打?了?个寒噤,只觉头皮发麻,不敢再深想。
段不循却语不惊人死不休,像是这么多年终于寻到了?一个发泄口,便不知?死活地,毅然决然地,要将胸中的郁气尽数泄出。
“刘阶也好,高和也罢,”他豁然转过头来,目光灼灼盯着谢琅,“都要为天地立心?,立的什么心??呵!你方唱罢我登场,你分得清他们?的公心?与私心?么?”
“那又如何?”谢琅亢声?以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大抵是对的不就是了?么?公心?胜于私心?不就行?了?么?这样的话,从腐儒口中说出来倒还情有?可原,从你口中说出,”他冷笑了?一声?,“我便觉得发癔症的不是梦龙,倒是你了?!”
谢琅进士出身,胸怀锦绣,激愤之?下,更是引经据典,条陈利弊,真个是出口成章,句句言之?有?物。
段不循在好友的抑扬顿挫中逐渐意识涣散,他的目光落在谢琅轩昂的眉宇间,看到的却是浩荡的京杭大运河,那波涛自雄伟的京师奔流而出,像是一只巨大的主干,一路延伸出无数微细的叶脉,绣花针样的,天女?散花般地扎入大地——于是,广土四方的银子,白?花花的银子便从大地中抽离,汇聚到主干中去,血液一样,源源不断地输送至太仓府库、皇城二十四司。
大地失血,那运河树却日益丰满,滋养了?无数个吸血蜱虫。
段不循忽然被视野中的殷红刺痛,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被吸血的,还是吸血的了?。
为了?逃脱被吸血的命运,他只能成为吸血者。
他恨的或许就是这个,恨自己,也恨那无形中逼迫他的,无处不在之?物。
于是,他狂态益甚,便没头没脑地打?断了?谢琅的滔滔不绝,“什么黄老,什么儒术,我只爱银子!”
谢琅顿时住口,难以置信地看向段不循,半晌方道,“你疯了?吧!”他不相信,自己的至交好友真个是这样一个眼中只有?银子的铜臭之?辈。
“哈!为天地立心??”段不循低笑,“我看呐,这公心?还不如私心?。为私心?尚且知?羞,为公心?么,可不就有?了?遮羞布?可以使?劲地折腾、糟蹋,将傲慢等同于雄心?勃勃,用?以掩盖无知?,说什么为万世开太平,立万事?不易之?基业?哈哈!清和,你如今还读《大诰》么?”
“不循!”
谢琅勃然变色,情绪亦从激动中清醒过来,“小心?祸从口出!”他低声?警告。
“那又如何,”段不循满不在乎,语气无赖,神?情活像个田舍郎,“这样的日子,老子早就过够了?。”
谢琅从天牢中出来时已是繁星满天的时辰。
此刻燠热尽散,天地间难得清凉。回谢府的一路上无人,占道经营的摊子也尽收了?,阔净无尘的青石板道被夜露一染,便带了?几分凉润之?意,伴随远近时现的促织声?,偶有?一缕凉风拂面,颇为宜人。
谢琅此刻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一路琢磨段不循的话。他那些话说得颇有?些语无伦次、没头没脑,不光自己没听明白?,想必是他自己也不完全清楚,他反对的是什么,所求的又是什么。
尽管如此,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到底还是感染了?谢琅,教?他情不自禁地理解段不循,又本能地畏惧他眼中的灼灼。
最后,当他离开天牢时,段不循附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句话,他说的是,“不会长久的,什么都不会长久的。清和,你保重。”
这句话不能说,也不该听,便是此刻在心?中想,亦觉肝胆俱裂。
谢琅仰头望向满天繁星,本是想从那亘古之?物中求得一丝与恒久相关的慰藉,不想,却是看到一只拖着长尾的流星,就在他眼睁睁之?中,倏地滑过天际。
隆万盛世,璀璨流星……悲夫!谢琅胸臆震动,在一股难以抑制的不祥之?感中,情不自禁地浑身颤栗起来。
“谢大人?”
忽然,一道柔婉的嗓音薄纱一样,顺着轻柔的晚风飘来,覆在他身上,温柔地抚慰了?他的战栗。
他一转头,便看到个一身素白?、身姿玲珑的女?子,提匣带箱,背上还负着一背篓的货,正俏生生地朝着自己这边张望。
流星的光芒点?亮了?她的面孔,那生动的眉眼,春草夏花般生机勃发的艳丽双靥,便无比清晰地映入了?谢琅的眼帘,令他终于在这惊鸿一瞥的刹那,找到了?有?关恒久的、与万世不易相关的些许慰藉。
“冉娘子!”
谢琅听到自己这样欣喜地叫了?一声?,又看到自己的双腿不听使?唤地快步走上前去,双手几乎是抢夺一样,从静临手中接过那些大大小小的物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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